武伯英開始冥想,一切都太複雜。想過去的事、眼前的事甚至往後的事,想沈蘭、蔣寶珍甚至吳衛華,想王立、羅子春甚至師孟,想蔣鼎文、胡宗南甚至葛壽芝。一切都太突然,宣俠父突然失蹤,自己突然被起用,組織突然委以重任,沈蘭突然變心,蔣寶珍突然癡情,王立突然被殺。王立的死讓人特別痛苦,竭力裝作平靜豁達。若非自己調查宣俠父失蹤,他還好好活著,娶妻生子,度過一生。越想越覺得欠他太多,欠的不光現在,還有五六十年光陰。也欠沈蘭很多,欠她幸福,已經沒機會彌補。他眼前清晰呈現著三條道路,第一條是共產黨的,走這條路,國民黨沒發現倒好,否則一定會被嚴肅處理。第二條是國民黨的,走這條路,共產黨一定會懲罰。第三條最不該走卻正在走著,在國民黨的路上為共產黨幹事,將來被雙方嚴厲懲罰都有可能。根本不存在第四條路,就是給雙方都不做事的路,自從二弟被秘密槍斃之後這條路就斷了,自從被齊北拉進調查處起就斷了。只能走第一條路,就算看不見終點,也有信仰可以慰藉。但坎坷不斷,荊棘密佈,何時才能變成通天大道,實在看不到希望。
門被敲了兩下然後推開,徐亦覺慘淡一笑走進來。「老武,我今天才聽說,你乾兒子被殺了。最近太忙,沒顧上招呼你,不要見怪。明天安埋我過去一下,這是我行的門戶,剛好趁現在給你,明天人多,不好看。」
徐亦覺將一個信封放在桌上,看厚度數目不小。武伯英長歎一聲,眼裡含著悲傷心酸:「你說會是誰幹的,和我這麼大的仇?」
徐亦覺有些感慨:「誰知道呢,干咱們這事的,到處都是仇人。」
「要說報仇,我如今還沒有仇人,除了你和蔣主任。」
徐亦覺大吃一驚,跌坐在客椅上,手又捏成個「七」字,激動地裡外搖晃。「哎,你咋能這樣講呢!你可不要懷疑我,對天發誓,決沒這心思。蔣主任也絕對不會,他行事光明磊落,就算你跟他過不去,也不會這樣。他是明白人,你小他大,早都原諒你了。」說著把信封推了一下,「這裡面還有蔣主任的份子,托我帶給你的。你可不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真要是這樣,咱們的交情就到此為止,我什麼都不說了。」
武伯英苦笑一聲:「和你開個玩笑,師應山已經查到了,又是爛腿老五洪富娃干的,就是抓不住。」
武伯英說完仔細觀察他的表情變化,徐亦覺反應正常,還有點生氣:「這個玩笑,以後不要開了,我不怪你,別人不一定不怪你。爛腿老五洪富娃,我有點印象,是個地痞無賴。是不是你當了專員,不小心露了富,他認為你發了財,奔錢財去的?」
「這個不清楚,等師應山抓住他,才能明白。」武伯英把信封朝外推了下,「這個你拿走,我不能收。」
「這是禮興,不能少。何況還有蔣主任的,你要推辭,就是不給他面子。」徐亦覺又把信封推回來,「主任吩咐我,一定把門戶給你行了。我還說明天過你宅子再給,剛好你回來了。」
武伯英略帶感激:「他托你帶禮錢,我托你帶謝話,替我好好謝謝主任。」
「他現在就在辦公室,你親自上去,他這人說兩句好話,比什麼都好使。他對你太好了,你要不領情,是會傷人的。人心傷了很難補,你前一段做事,把主任的面子裡子都傷了。我早都想提醒你,你又是那樣,我也不好說。現在你的心態變了些,我才給你提這個醒。咱們雖說是特種業務,由中央下派,但在地方還是要依靠一方諸侯,不然寸步難行。」徐亦覺這段話足能掏個七八五十六出來。
武伯英不好意思:「我前一段確實有些過分,現在想真是不該,羞於當面見他,拜託你把我的歉意傳到。」
徐亦覺的許多疑惑都被解開了,哈哈大笑道:「你這讀書人,就是好面子,連做錯事也顧著面子。」
「百無一用是書生。」
「百無一缺也是書生。蔣主任行伍出身,不會多計較,實際早都原諒你了。咱就說宣俠父,主任也經常對他發火,但從不記仇,回頭就原諒了。所以你懷疑蔣主任,從根子上就錯了,這不是他的秉性。你讓我代為致歉可以,但是我說大了,你可別怪我。」
「你儘管說,你比我瞭解他,啥好聽說啥。」
武伯英回到陝北會館,侯、羅都不在了,倒是師應山正在等他吃晚飯。他回陝北會館找武伯英,把麻將攤子斥散了,把人差回武宅幫忙。他順道回家和兒女親近,這幾日為了武家的事,倒把自己忙得不著家。晚飯由會館特意準備,都是陝北的夏天飯食,洋芋擦擦,糜子窩窩,小米粥湯,還有幾樣小菜。師應山老婆又送來兩樣親做的飯食,一盤苜蓿麥飯,一盤溫拌苦菜。飯桌擺在會館戲台上,前樓子朝街是門面,朝後延伸了三間涼亭。青石高台中間的甬道平常走人,搭上木板就是個戲台。戲台敞快,擺上一桌清淡飯菜,非常愜意。
這幾天武伯英沒胃口,很多事情影響食慾,特別王立死後,更吃不進去嚥不下去。飯菜非常可口,他吃了不少,高興地討論一些飯食的做法。進食帶來了愉悅,補充了能量,連眼睛都有了神采。夥計收拾碗筷擦拭桌子,泡了一壺淡茶。二人坐在飯桌邊繼續說話,院中空無一人。最通透的地方最保密,倒是個談事的好去處。
武伯英提起洋桶瓷壺,給師應山斟了杯茶:「師大隊,辛苦了,要不是你,我這事還不知咋過。」
師應山帶著疲憊擺擺手:「客氣話不說,我就是沒給你客氣,才幫你的忙,要是客氣,只打個花圈去吃席面了。」
武伯英笑著點頭,給自己斟上一杯茶水。師應山掏出張白色札子,拉開來十幾個折疊,密密麻麻寫著小楷,攤在桌上。
「啥?」
「禮單。」
武伯英拿起快速瀏覽了一遍,滿札子錄著送禮細目。每行上面是供職單位,中間是職務姓名,下面是錢數。第一行是胡宗南,禮錢五百,應是手下替禮。接著是五花八門的單位,形形色色的人,囊括了西安城裡的所有機構。官職有大有小,從大員到職員,禮錢有多有少,從百元到十元。大多數武伯英不認識,也有認識但很少打交道,或者幾年前有點面交。師應山掏出另一件物事,遞給他。
武伯英接過看是那張存單,又遞回去:「你拿著。」
「存單沒用,趁早還你,這兩天我身上亂,不敢失跡了。現金先從禮桌上支應,完全能夠周轉。等事完了,一起給杭局長交賬,全部從警察局支出。禮錢和存款,一分不動還是你的。」
武伯英立刻否認:「不行,不能花杭局長的錢。」
師應山歎口氣:「我不和你爭,你不花,他心不安。」
武伯英也歎了口氣,不再爭執。
師應山商量道:「該行禮的不該行禮的,都行了個差不多,明天就不設禮桌了。所以先把禮單給你,再有納禮行情的,我讓直接交給你。武專員,我沒想到能收這麼多,咱原定的不待客的調調,要不要改改?不待街坊可以,不待親朋,這就失禮了。」
武伯英想了下,把禮札捺在一起,扔在桌上:「還是不待,這些送來的,我會原封不動,再給送回去。做滿月,過生日,娶媳婦,埋老人,尋個事就還情。」
師應山笑笑:「你看著辦,你說了算。我也沒想到,會有這多人。」
武伯英苦笑,掏出個信封扔在桌上。「這是蔣主任和徐科長的。」
師應山拿過去抽出一沓鈔票,連帶著一張白紙寫的禮單,蔣鼎文五百,徐亦覺一百,丁一等人都是五十。他實話實說:「過事行禮不一定記好,不行禮就怕記仇。」
「你說,我這人叫人怕嗎?」
師應山帶著認真戲說:「是夠叫人怕的,蔣鼎文和胡宗南都怕了,下面誰不怕?不光怕你現在,都還怕你後面。我們這幫陝籍官員,湊在一起還說,你是本地幹部裡的厲害角色。既然你說透了,我也開誠佈公,說不定還是冒犯。如今形勢是浙人治陝,但畢竟不長久,將來還要回到陝人治陝的路子上。不管要多久,不管抗戰何時結束,將來一定是陝人治陝局面。你原來當過處長,如今又被重用,將來必能騰達。而且你幹的事業,最能立功成事,很多例子在那擺著。」
武伯英聽完搖頭,既謙虛又否認。
師應山拿蒲扇揮揮蚊子,轉了話題:「我讓風水先生看了,給王立選了一塊獨立墓地。他是橫死,公墓不收。義塚埋的都是亂屍,委屈了他。咱花得起這錢,就給他買了三分地,一個墓帶一條路。」
「你做主吧。」
「司儀先生提出,這孩子青年身死,沒有結婚。他給找了一個新死的黃花閨女,舉行個儀式,配個陰婚。不合葬,那姑娘已經埋了,就是個名義。明天姑娘父母以安埋女婿的禮節來,你以做公公的禮節來,給個彩禮錢。不貴,就二百塊錢,我想你對王立那麼上心,就讓司儀先辦著。也是他想多吃兩個,積極著落這事,你要不同意我就讓他停了,現在也不太講究這個。」
「辦吧,好著呢。」
「王立的父母,死在了戰火中,沒法拜高堂。你是他乾爸,這個好說,就是乾媽,聽小羅說,你原先的婆姨改嫁了,不好辦。小羅還說,明天蔣小姐要來,你倆關係已經成了這樣。我就想,蔣小姐能不能充個乾媽的角子。過陰婚,有岳父母沒公婆,不對等,蔣小姐能充,就渾全了。你要不好說,明天她來了,我給她說,她也是個通情達理人,臨時充任,又不是真的。」
「這個就算了,千萬不要說,要不然這陰婚就不過了。」
師應山咧嘴一笑:「不說不說,就是想更圓滿,就算沒長輩,陰婚也能過。」
二人又說了很多具體事務,細碎的事情也都考慮到了,討論後定了闋兒。都是官場人,不免又談起了眼下紛亂的西安。師應山的話,有些都讓他吃驚,第一次聽說。
「徐亦覺和劉天章,都是弄家子,不簡單。在你面前那是趁著火候,不太敢顯露。我和他們打交道一年多了,腦子裡的道道,不比你少。馬志賢落架遠走,在陝軍統組織和警察局分離了,杭局長上任,不願在軍統兼職。他說要是兼了職,真不知自己是軍統兼警察,還是警察兼軍統。」
「杭局長口碑還不錯。」
「但是警察局和保安師,軍統就沒停過拉攏滲透,總想恢復混為一體的狀態。張毅總想親近杭局長,但我們局長從不買賬。軍統和警察分離之後,中統就有了機會,也想插一槓子。他倆在警察局內部,各自攻克了多少人,我不清楚。但我身邊的侯文選,就被徐亦覺拉攏了,成了軍統秘密小組長。他們都以為我不知道,實際我早都清楚,他們反倒不知道我知道。」
「我還真小覷了他這人。」
「任何人都不可小看,中統如今在全國落了下風,劉天章不信命,非要竭力表現,眾所周知在西安,正是靠他壓過了軍統。他找我套近乎,已經不是三五次了,我卻不能為之所動,杭局長對我有知遇之恩,不能偏了向。侯文選被徐亦覺發展去,主要任務就是我,我要被劉天章發展了,首要任務就是杭局長。我這裡不行,劉天章不會停,我感覺王漢傑副局長已經被攻克了。」
武伯英點頭,更覺他是個真人。「那你說,宣案由誰組織策劃的呢?你是偵緝能手,應該知道點蛛絲馬跡,應該感到些風吹草動。」
師應山笑笑,沒說實話:「爛腿老五洪富娃啊,你不是明知故問嘛!他綁了宣俠父,他殺了何金玉,又殺了王立。」
武伯英點他麻癢穴:「虧你還是偵緝大隊大隊長,你見過洪老五不為錢財,幹掉腦袋的事嗎?」
師應山立刻回到真誠:「你遇到高手了,不止一個,而是一群。咱倆現在,兩個螞蚱拴在一根馬尾上。目前我真確定不了,你也是,根本沒有下數。但是洪老五這個人,雖然貪財,卻還要命。能把他拉進來做擋箭牌,綁人殺人,接二連三,一定不簡單。這次事件,跟我以前見過的聽過的,都不一樣。」
武伯英點頭道:「是,當務之急必須抓住洪老五,也許就能迎刃而解。」
兩人一見如故,交談推心置腹,卻都有些假的感覺,戒備之心並未消除。誰知師應山是否還有秘密身份,如今的人都很複雜,他又是警察局骨幹,他不會也不敢太過信任。師應山也一樣,看著說了很多,實際真正要緊的幾乎沒有,無傷大雅,也無傷小雅。師應山又要回去操持,並堅決不讓他去勞形傷神。「我給你說過,杭局長一直想表心意,一再交代我要把話帶到。你不肯警察局出錢,把我夾在中間不好辦,要不來個折中。王立睡的楠木材,算在杭局長的情上,連大漆金粉,一共四百多。剛好比蔣主任和胡司令的少了一點,沒冒過他倆,回頭你寫在禮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