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進到大辦公室,五個手下已經齊齊坐定,四個軍棍更是腰板筆直,等著長官訓話。武伯英坐到空辦公桌前,掏出香煙打火機,把煙叼在嘴裡。羅子春連忙劃著一根火柴,給他點上。
武伯英吸了一大口,合著煙霧吐字:「調查宣案的情況,你們都知道一些,卻都不全。我不說細的,前面說過一些,將來工作中還會再說。現在說說大形勢,可以肯定,綁架宣俠父的人,不管是日本人還是自己人,都在嫁禍於人,準備漁翁得利。小的嫁禍劉主任、徐科長,大的嫁禍蔣總裁,近的嫁禍蔣主任、胡司令,遠的嫁禍戴局長、徐局長,用心十分險惡。但是這幾日,國共雙方受查者,都不認為是在替他們解繩套,反倒認為我們別有用心。」
眾人聽得頻頻點頭,臉帶忍辱負重。
武伯英又吸了口煙:「剛才,我給葛主任匯報過,他也同意我的看法。你們四個不在這兩天,我又接觸了一些上層人物。看來宣案,從上層著手,沒有意義。都是老江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怪我急功近利,想快速破案,有些眼高手低。一開始,我們去查八辦,是有一點政治偏見,但也是必要的開始環節。並不是一無所獲,有了一條線索,你們不知道,就是宣俠父失蹤之前去過蔣公館。」
眾人眼眉一緊,想不到這麼快就釣到了大魚。
「你們四個,搞偵察出身,也知道現場的重要。宣案現場尚不能確定,前面眼高手低,現在就要心細手密。只能用假設來還原,不假設蔣主任是始作俑者,但是可以假設宣俠父從蔣公館出來,騎著他的自行車,要回租住的地方平民坊五號。」武伯英說著來到牆邊的市區地圖前,用紅藍鉛筆從蔣公館到平民坊五號院,畫了一條藍色折線。「騎自行車都選近路,這是最近的回家路線。沿著崇廉路向西走,這一段路不可能下手,離蔣公館太近,路燈亮,門口的警衛能看到。走到這個十字,朝南拐上北新街,旁邊就是八辦,也不可能下手,警衛和監視的人,都能看到。朝西拐上崇禮路,新城大院後門口有站崗的,也不可能下手。」
眾人湊了過來,反覆看標注路線。
武伯英用紅色筆頭把折線最後一段加粗:「最有可能的地點,就是從崇禮路拐進平民巷。崇禮路是交通要道,車多人雜,還有巡邏隊,只有等人進了平民巷北口,才好下手。這個假設最有可能成立,那麼綁架案,就在這個短小狹窄的街巷發生。若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綁架一個活生生的人。當然也有可能,用無聲手槍直接打死,然後移屍他處。就算這樣,也會有蛛絲馬跡,不是實施者沒留下,而是我們沒有找。」
眾人紛紛點頭,都把眼睛投向平民巷。
武伯英用藍色筆頭把平民坊一帶圈起來:「平民坊是宣俠父住的地方,查完八辦,第二個重點就是這裡。雖然有四個出入口,但是有那個假設前提,就先把宣俠父回家的路線,定在平民巷北口。有一點你們必須清楚,這次任務是戴局長和徐局長的雙重密令,是蔣總裁的特別指示,一定要查清,可以徹查任何人。我們現在是為總裁辦差,後台比誰都硬,你們不要有任何顧慮,有什麼看法就談出來。騾子,如果讓你來搞宣俠父,在平民巷內收拾他,最佳地點是哪裡?」
眾人一聽為總裁辦事,個個都神聖了起來,為總裁就是為國家。羅子春略一遲疑:「我覺得,應該是剛拐過彎去。」
眾人也隨聲附和,紛紛表示同意。武伯英把煙頭摁滅在平民巷拐彎處,猙獰著嘴角:「不管在哪裡搞,我們都要把平民坊,掘地三尺。」
蔣寶珍上午過得特不痛快,預示著全天都不會順當。這些年來挑挑揀揀,好不容易遇見個順眼的,還沒膽量。她上樓到了叔父辦公室,剛埋怨發洩幾句,就遭了訓斥,更不痛快。
蔣鼎文語氣不悅:「去武伯英那邊了,你能不能矜持一點?也夠給我丟人的。還把頭髮燙了一下,幹什麼,女為悅己者容?」
蔣寶珍的肺都氣炸了,知道叔父留口德,伸手將頭髮扒拉了一下。「我這就去洗了,知道誰告訴你的。除了徐亦覺那狗東西告密,還有誰?我剛才經過辦公室門口,就見他在裡面怪笑!」
蔣鼎文心中很疼侄女,覺得有些過分,口氣裡帶了些歉意勸慰:「徐亦覺是為我好,我是為你好。古話說,男人多薄情,女人多癡情。常言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也不用我給你再多講,這兩句把我的意思都表達了。」
蔣寶珍聽言沉默了片刻,覺著那日叔父叫自己陪餐,似有撮合之意,今天奇怪又突然蕩然無存。她我行我素慣了,從怦然心動到情意綿綿快,到恩斷義絕也快,以至於生出對武伯英的恨意。「我也聽說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燒到你身上了。」
蔣鼎文心中一驚:「誰說的,什麼火?」
「不知道具體,只知道他正和你過不去。」
蔣鼎文見隱秘並未透出,再沒追究來源,不屑道:「蚍蜉撼樹,自不量力。」
「叔叔放心,我能分清,與你為敵的,自然也是我的仇敵。」
蔣鼎文欣慰:「不說這些了,你回去吧,我還有事要處理。洗個澡,把不愉快,就都洗掉了。」
蔣寶珍感激地看了叔父一眼,誰對自己好,不言而喻。她聽話地站起來,走到門口突然轉身回來,到了休息間裡。把桌上托盤裡的西瓜牙子,端起來全部倒進垃圾桶。叔父疼愛自己,自己也應愛戴叔父,親情是世間最真的情感。血緣關係是自有之情,而男女之間就算結成夫妻,也是應有之情,況且他還是未有。「立秋了,西瓜不能再吃。」
蔣鼎文一愣:「哪天?」
「前天。」
蔣鼎文想了想,記起正是武伯英威脅自己那天。「這麼快,就秋天了。唉,西安和老家不一樣,四季分明,人也分明。秋來春去,毫不留情,你來我往,毫無交情。」
武伯英帶著手下出了黃樓後門,樓後立著幾棟二層小樓,分駐一些非直屬單位,和幾個獨立辦公的直屬單位。如今蔣鼎文身兼數職,除了基層單位分得清楚,把上層機關粘合起來,就像麻繩捆著一束木柴。西牆邊的小樓,是電訊處的辦公區,一些身著軍裝的人員,往來穿梭,忙忙活活。武伯英沒在意,領頭朝大院後門走去。電訊處底樓走廊裡,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年近三十模樣,靠著捎色斑駁的紅漆木柱,有一口沒一口抽著煙。他皺眉抬眼,看見武伯英一行,帶著驚喜亮嗓子招呼:「武處長,出去呀!」
武伯英聽音停步,側頭看著沒認出是誰,只見一身短袖軍裝,人一穿軍裝,模樣就相近。那人扔掉煙頭,走過來幾步。武伯英轉身面對他,還是末端詳出所以然,軍銜是少校。那人走近了問:「老處長,把我忘了?」
「沒有,師孟,燒成灰我也認得你。」
二人雙手相握,均有久別重逢的感慨。實際也就是西安事變至今,但那場變故實在巨大,叫人有隔世之感。師孟接替被清除的****潛諜李直,當了三個多月老調查處一科機要電訊科長,實際武伯英當正處長,不過也就一個半月。但是當時,每日之事都是新穎而繁雜,足可當賦閒時的一月來計,所以二人的友誼,似乎已有了三四年深厚。事變後調查處煙消雲散,成員死傷走失,今日重逢不可不謂:「劫波度盡兄弟在,故人失蹤今又來。」
羅子春和師孟也認識,趕緊上來握手,互相拍拍胳膊。
武伯英吩咐羅子春:「你帶著他們先去,到地方等著,我和師科長,說幾句話。」
羅子春得令,又和師孟相互笑笑,帶著趙庸他們出了後門。武伯英轉頭又仔細端詳師孟,雖還是技術派的老樣子,但風霜味道更濃,加之一身軍裝,威風了不少,也顯成熟。「我還以為你早就離開了西安,以為咱們的老人手,就只剩下羅子春一個了。真的,見你之前,以為不是死了,就是回老家了。」
「死倒是沒死,當時也想過回陝北老家,但是事變解決之後,共產黨把陝北占完了,膚施又叫了延安,回不去了。」師孟說著做了個槍打頭的手勢,「我是老調查處的,回去只能這樣,特務嘛!」
武伯英回味著點頭:「早知道你也在新城,我就向蔣主任申請,把你要過來。」
師孟略帶感激搖頭:「就算你想要我,我也去不了,破反專署是絕密單位,我進不成。你一出山,我就知道了,上面通知把你那部電話機的名字,換成了武伯英。我是管這個的,你的話機和高層領導一樣,納入了二十四小時值守範圍,隨要隨接,隨接隨轉。」
武伯英臉上埋怨,心裡真誠:「你知道,也不來找我。怎麼樣,在電訊處,還是老本行?」
師孟苦笑:「哪還能幹老本行。我現在屬於非涉密人員,進不了機要科,連電報科都進不了,在電話科。」
「科長?」
「不是,哪能啊。」
「副科長?」
「也不是,技術工程師。干修理工的事,掙修理工的錢,挺好的。蔣主任能收留我,我就很滿足了。再說也不願意幹那事了,少擔多少心,多睡多少覺。」
武伯英和師孟告別之後,一路回味從前的日子,潦草混亂。西安的世事就像一堆乾草,張學良、楊虎城、共產黨,你一釵子他一攮子,弄得又大又亂。如今蔣鼎文把這些乾草全壓成了一大捆,綁紮得瓷實異常,但乾草還是亂的,一點也未改變。快走到平民坊街口,他看見五個手下,突然有個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同時冒出來的,還有師孟熟悉又陌生的臉,伍雲甫說過電話未被監聽,才打電話來安頓聯絡事宜。他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又幹過保密通信,如非萬無一失絕不會冒失。那麼他肯定之肯定的消息,從何而來,莫不成就是師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