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反專署一行六人,被伍雲甫迎進八辦一號院大門,武伯英還在思考「度」這個問題。兩人客氣中保持警惕,就像第一次見面,生分而禮貌。他們並非演戲,都是自己不是角色,「度」把握得很好。簡單會談在伍雲甫辦公室進行,共方就伍雲甫一人,國方是以武伯英為首的六人。伍雲甫對破反專署追查宣俠父失蹤案表示歡迎,並對國方誠意表示讚賞。武伯英對宣俠父失蹤表示遺憾,並對西安治安不好表示擔心。
伍雲甫終於明白武伯英臨別那句話的含意,真就主動找上門來了,拿出一份文件介紹說:「宣參議失蹤,我們第二天下午就發現了。內部也進行了緊急調查,關於失蹤前的信息,都完全掌握了,再詳細說一遍。此事有很多疑點,剛一發現他失蹤,我就去拜見過蔣主任。這是當時遞交的報告,他連看都不看,就發了脾氣,說我們栽贓。現在他派你們來,我很高興,起碼在態度上有了轉變。」
「不是蔣主任,我們是軍委派來的。」武伯英點頭,伸手要報告,「既然有這個報告,伍處長就不必細說了。」
伍雲甫把報告遞給他,武伯英很快翻看完了,然後合上。「有沒有宣俠父的照片,我想看看?」
「有。」伍雲甫走到卡片櫃前,拉開一個抽屜翻了翻,拿出一個小文件袋。打開袋口盤線,挑揀抽取了兩張小照片遞給他,其餘放回文件袋。武伯英接過照片仔細端詳,是兩張單人小照,知道其他照片不是合影就是帶有景色,能看出別樣信息,他不會給。
一張照片是遠照,宣俠父還較年輕,身著長衫,背後是扇西洋式木門;掃帚濃眉,單皮長眼,眼神犀利;顴骨帶有浙江人略鼓的統一特點,鼻子寬平,唇厚嘴大,用力地抿在一起;頭髮很短,自然形態,似乎剃成光頭後剛剛長出;整個人顯得堅硬、敏銳,但眼眉間有股迷茫。一張照片是近照,五官依舊,但都鼓脹了不少,應是中年發福;頭髮已經梳成偏分背頭,身著西服,背景看似照相館的白布;眼泡腫脹,眉頭緊鎖,臉上的鼻唇紋深長;整個人雖然還是堅硬如故,表情卻透出些許滿足。
武伯英把照片遞給羅子春傳看,轉頭對伍雲甫道:「據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是日本在西安的秘密潛伏組織,策劃實施的綁架。」
伍雲甫氣不打一處來,針鋒相對:「據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是貴方秘密特務組織,策劃實施了綁架。」
武伯英笑了笑:「這就是分歧,而且非常巨大。就需要一個細緻的過程,從而確定到底是哪一個結果,或者還有第三種結果。所以對於你方報告中的當事人,我們要一一重新詢問。」
「有這個必要嗎?」伍雲甫突然意識到中了圈套,一個被對方徹查自己人員的圈套,「不行,你們的審問,一定不客觀。」
「你們的就客觀嗎?」武伯英揚了揚手中的報告,「你們不客觀,我們不客觀,兩個不客觀之後,結果就能更接近客觀。」
伍雲甫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琢磨盤算。「好,你審問吧。」
八辦成立一年來,也可朝前追溯兩年,共產黨在西安的公開代表,被公眾津津樂道的,總是那些風采和才氣俱佳之人。而伍雲甫卻往往被人忽視,一直做著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工作。情報往來,人員管理,後勤供給,支撐著這艘激流中的方舟,人們向來只見紅花不見綠葉,只見彩旗不見旗桿。伍雲甫也不想聞名,更願潛在水底,做一顆光滑堅硬的卵石。水落石出的當口,國民黨軍政兩界才發現,八辦真正難對付的原是處長伍雲甫。他是機要電訊行出身,當過中央蘇區電訊大隊長,長征時就在中央身邊,電報裡都是共產黨高級領導的軍政思想,每譯一封就提高一個層次。加之職業訓養,沉默、細密、務實,把他造就成一件可怕的兵器,不是青龍偃月刀,而是八稜鑌鐵棍。
「不是盤問,更不是審問,只是詢問。」武伯英掃視一遍下屬,又像在給他們交代,「我們要的是宣俠父失蹤前的另一種細節,你們因為感情,潛意識中忽略剔除的細節。」
「除了和宣參議有關,其餘你們不能問,而且就是報告上涉及人員,只能在這個範圍之內。」
「這個我清楚,你們雖叫辦事處,實質是大使館。」
「你清楚這個最好,怎麼詢問?」
「盡快查漏補遺,細節越拖忘得越多。」武伯英指指羅子春,「分三組,我和他一組。」又指指趙庸和彭萬明,「你們倆一組。」最後指指李興邦和梁世興,「你們一組。」
伍雲甫感覺在分配贓物:「每一組,必須有我們一個人陪同,我陪你這一組。」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重新翻開報告,點了點正文第一段伍雲甫的名字:「那我要問你呢?」
「那你就第一個問我好了。」伍雲甫毫不讓步,「另兩個組,我讓與此事無關的同志陪同。兩個昨天從延安過來的,在西安中轉,屬於不必接受詢問的人員。」
武伯英想了想,把報告放在辦公桌上,默認了提議。然後拉近椅子,將左側身子倚在桌邊,拿過一張白紙,從筆筒裡抽出一根鉛筆,一手翻著報告,一邊給紙上摘抄人名。伍雲甫湊近觀看,見他把報告提到之人分為三組,分別謄寫在紙頁的頂、腰、底部。伍雲甫將嘴附在他耳邊:「我也是為了你們好,找個人陪同,能夠緩衝。話不投機半句多,略有爭吵,拔槍斃你們的人都有。」
武伯英似笑非笑看看他,又看看屬下們,拍了拍紙頁。「必須保障我們的安全,我們可都沒帶槍來。打死我們一個,這個案子也不用查了。和宣俠父扯平,你們也就別再交涉了。」
「言重了。」伍雲甫軟釘子碰了軟釘子,嘟嘴思索了片刻,然後狠狠點頭,「我把人集合起來,先進行教育,再去掉武裝,然後再談。還有這會子不在七賢莊的,我也想辦法叫回來,朝後排,你們先談在家的。」
武伯英把紙頁撕成三個紙條,分別給了另外兩組,抄寫人名時,他把有希望得出新線索的人留給了自己。「伍處長,安排三個房間,要離得近,對於新問出來的情況,隨時可以商量。」
重新詢問開始,武伯英這組就在處長辦公室,伍作陪,羅記錄,查問八辦中層以上領導。伍雲甫推測的糟糕場面果然發生,儘管之前已經詳細交代,介紹了調查組的功用和目的,但另兩個辦公室傳來的怒罵聲還是不絕於耳。漢奸、走狗、劊子手,雖不是最臭的罵口,卻是最狠的罵法。中層以上領導修養較好,但每每被問到敏感處,也是咬牙切齒出粗氣,眼睛瞪得要吃人。其間一個辦公室還起了小衝突,伍和武過去勸解,略微商量後,乾脆換個方法,由陪同的八辦幹部來問,破反專署的旁聽和插話,矛盾不易激化。晚飯前基本問完,武、伍稍微核對,與報告相比並沒有出現新情況新線索。
宣俠父的人像,被他的同志們用語言刻畫得愈發清晰。貌奇早慧,十七歲考入浙江水產學校,二十一歲以第一名成績公費留學日本。在日期間接觸馬克思主義,覺如夏日嚼冰般痛快,回國革命成為第一批中共黨員。民國十三年考入黃埔軍校一期,不滿蔣介石治校方針辦法,在學兵中帶頭反對並揚言開除校長,反被開除並獲得了「黃埔四凶」之首的美名。隨後赴馮玉祥軍中反蔣,因馮歸蔣而被禮送出境。又回家鄉諸暨發動農運,取得了全縣減租抗租運動勝利。
到上海加入左聯,口誅筆伐;赴察省鼓動抗日,聯合馮吉;回上海負責特科,協助潘陳;渡香港組建華盟,反蔣抗日。最近的兩次大事變,都少不了他統戰的身影,「兩廣事變」後就任李宗仁主力部隊政治高官,「西安事變」後就任八路軍高級參議,利用師生、同窗、同鄉關係,想要攻克蔣鼎文、胡宗南的頑固堡壘。他是個和陳賡一樣的反抗式英雄,看看先天不足的黃埔系徒子徒孫,宣俠父在武伯英的心中越顯高大。不管是誰密捕或綁架,他一定會激烈的反抗,這是武伯英想像的場景,也因此感覺不妙。出於秘密需要,實施者一定會讓宣俠父就範和閉嘴,非採用取命的辦法不可。武伯英雖然在胡面前推測宣已死亡,卻還存著一絲生望,但現在連那一點希望,都無法保有了。
宣俠父甫從香港抵達西安,就有與眾不同的做派,特立獨行的行事。為了方便與國民黨高級幹部來往,他不住八辦而單獨租住平民坊五號,幾乎成了在陝浙籍軍政官員的俱樂部。也與留陝西北系、東北系官員和軍官打得火熱,有時候讓人都忘了兩黨界線,八辦只好派人秘密租住在他旁邊,既是保護也是監督。以至於七月三十一日夜間失去蹤影,到八月一日下午密住警衛才感覺他被綁架。他很注重儀表,頭髮總是梳得一絲不苟,衣服多以西裝為主,成套搭配顯得很有品位。國民黨官員異常注重衣著,除了軍裝制服,都以西裝為主並非常講究,宣俠父就投其所好,群聚其間。他有一套白色西裝,搭配白色皮鞋,從香港專意帶來,有時穿戴上街,掛著金質懷表,時髦前衛,非常扎眼。
吃晚飯的時候,伍雲甫竭力挽留,武伯英盛情難卻,只好帶著手下進了八辦食堂。前來就餐的八辦人員,對他們沒有一個好臉,白眼加冷面。坐在餐廳一角的專署人員都十分尷尬,幸虧有伍雲甫陪著,不然恐怕都會有人啐到碗裡。武伯英情緒低落,似乎為了這種待遇,似乎為了一無所獲,似乎為了別的什麼,心不在焉,情緒複雜。沒吃多少就草草結束,放下碗筷武伯英突然回神,對伍雲甫說:「還有幾個人需要問。」
「誰,不是自查報告上的吧?」
「就是報告上的。」武伯英嘴角微獰,「有一段寫著,七月三十一日下午,慶祝八一籃球賽,八辦和採辦賽球,請宣俠父做裁判。顯示他從體育場離開後,再無人見過,他最後公開露面的地方,應該有線索。籃球賽少不了人,打球的,看球的,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