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點點頭:「口無遮攔。」
徐亦覺只要右手得空,說話總要把三指捏起呈「七」字狀,就像舞劍者捏的劍訣。「對,我正是抓住這一點,放棄了對他的跟蹤盯梢,改用側面瞭解。他的工作主要是統戰,利用浙江老鄉關係,利用黃埔同學關係,發展共產黨的統一戰線。要說放棄了對他的監視,就是我給你說瞎話,你也不相信。我們就利用這點來監視,讓他的工作對象,提供他的活動信息。這辦法很成功,因為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往往有個缺點。」
「太過自信。」
「對,他認為已經統戰成功的人,實際只是敷衍了事。我不妨告訴你,蔣主任是其中最大的,還有警察局長杭毅,警備司令董別,三十八軍參謀長陳子堅都在此列。還有幾個小的,都是他的諸暨老鄉,主任秘書俞銓,總務處長朱品之,機要科長壽家駿。我正是通過他們與宣俠父交往,瞭解他的近期活動,當然很不詳細,只知道個大概。要問宣俠父哪天幹了什麼,去了哪裡,見了誰誰,他們哪裡知道。」
「老徐,你真厲害!」武伯英豎起大拇指,毫不掩飾敬佩,徐亦覺說了宣俠父的兩個缺點,實際也正在犯那兩個缺點。「你比劉天章更勝一籌,從各個方面來講。」
徐亦覺更加得意,輕快地扣上杯蓋,發出清脆的鳴響。「話不能這麼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
武伯英把他捧到天上:「老徐,那你說,這個案子應該從何查起?」
徐亦覺非常聰明,突然意識到得意忘形。他精心地把兩個蓋碗挪開,一杯給武伯英,一杯給自己,低頭沉默片刻,然後才搖頭笑道:「你早就有了答案,何必來問我。」
「我怕我的答案,和你的不一樣。」
徐亦覺詭秘一笑,把左手斜捂在桌面上,抬起掌緣猶如暗看牌九。剛才擱蓋碗的地方,留著一點水漬,他伸右手食指蘸著水漬,在左手下的桌面上寫了個字。「這是我的答案,你的呢?」
武伯英眼珠一轉,如法炮製,也用左手捂著寫了個「八」字。一撇一捺,兩筆寫完,放開手掌。徐亦覺同時放開手掌,笑著看看武伯英的字。「八辦。」
武伯英也看看他的:「八辦。」
英雄所見略同,兩人如同火燒赤壁的諸葛亮、周瑜,一起爽朗大笑,天氣乾燥,桌面上的字很快就蒸發得沒了蹤影。徐亦覺笑了笑,拍拍電話:「我給伍雲甫打個電話,聯繫一下,你去查。」
「電話我自己打,你不宜找這個麻煩,在冤枉上加冤枉。」
「我想鳴冤,太積極,反倒惹嫌,哈哈!」徐亦覺見他綿裡藏針,略微有些尷尬。「胡總指揮給你派的人,昨天下午來了。向你報到你不在,我就把他們安頓了。清一色的年輕人,穿慣了軍裝,連便裝都穿一樣的。笑死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當兵的,還怎麼去跟蹤,怎麼行動。」
武伯英頷首聳顴:「那這四個人的薪水,也要靠徐科長報在經費之內,這是我答應胡總指揮的,不能幹這邊的活,還拿那邊的錢。」
徐亦覺遲疑了一下,然後很乾脆:「行,沒問題。」
武伯英端起茶盞襯碟,碰了一下他那盞。「以茶代酒,先謝徐科長,回頭單另擺酒,表示謝意。」
徐亦覺端起茶盞認真道:「酒就免了,戴老闆下了禁酒令,杜絕醉酒誤事。你也知道,定的最高懲罰是槍斃,就有可能槍斃。」
「撥亂須反正,治亂須重典。」武伯英點頭,揭開杯蓋呷了口茶,「氣清爽芬芳,色碧綠透亮,形一旗一槍,味醇和悠長。好個龍井,好個『獅』字號。你昨天說獅峰龍井,應該當時就喝,耽擱了一天口福。忙著跑到劉天章那裡去,喝他的那個茶,鐵觀音渣料,還沒我的好。開門七件事,我和他,都把茶當成了油鹽醬醋。」
徐亦覺自負撇嘴,拿過茶罐拔開蓋子,提出包茶葉的紙袋,將罐底呈給他看。「知道你是茶客,喝茶懂茶,看看我存的龍井。按老法子,襯著生石灰塊子,瓷罐密封,現在喝起來還新鮮如初。」
武伯英又喝了一口:「已經有了變化,變得更好喝。都以為新炒龍井好喝,實際用生石灰折其銳氣,才更殺口。新龍井春味太足,用古法存存再喝,正是一年春好處。」
徐亦覺也喝了一口:「大行家,這個『春味』,用得恰如其分。我原來把這青澀味道,叫做『草味』。今後還要向你多討教,做個真正的茶客。」
「我也是只會亂喝,喝多了,得了一點感受。如果把這龍井,拿來用宜興罐醒茶,半個月也就沒了春味,但是卻有了熟味。」
這時走廊裡傳來腳步聲,出現了幾個人影,從門口走過,武伯英偏頭看了一眼。幾個小伙子,穿著便衣,身體板直,行走間不自覺統一了步伐。
徐亦覺又喝了一口茶,笑笑:「胡大帥派來的,就是他們,四根棍兒。」
武伯英笑笑:「我就需要這樣的棍兒。」
徐亦覺的話被完全截住,撇嘴不信,卻也知道他使用軍棍之真正意圖。端起蓋碗,茶水已經不燙,一口氣喝乾。武伯英也把念力放在茶上,小口小口喝著,兩人以茶為務,一時間無話。片刻之後羅子春走到門口,先向徐亦覺問好,徐知道他的來歷,傲慢哼了一聲。
羅子春進來一步:「他們四個來了。」
武伯英放下蓋碗:「知道了,準備開個小會。」
羅子春得令要走,徐亦覺招呼他停下,站起來到書櫃裡,拿出兩個斗彩茶葉罐,遞給他。「這兩罐茶葉,給你們專員,拿過去。」
羅子春接過茶葉先走了,武伯英感激笑笑:「多謝,正中我下懷。還想著以後要喝好茶,每天都要來叨擾,多不好意思。我給他們開個會,徐科長也參加一下吧?」
「不參加,不參加。」徐亦覺擺手回絕,「早上吃了甑糕,不該這麼快喝茶。陪著你喝這一杯,肚子開始擰繩了。參加你們的會,恐怕你沒講完,我下面就先要發言。不參加了,得先去趟茅廁。」
武伯英面上樂不可支,心中知道他要去幹什麼,跟著站起來。給蔣鼎文報告是徐亦覺的第一要務,武伯英覺得這樣也好,用另一種方式替自己做了通報。
破反專署召開第一次碰頭小會,胡宗南派來的四個手下,皆為二十三四歲左右年紀,同在一個加強偵察連當排長。四個排長廝混久了,無形中成了小團體,也無形中排了順序,趙庸、李興邦、梁世興、彭萬明。合作日久,配合默契,武伯英能感覺出來,問一句話,沒有搶答的卻有補充的。一鍋端來的四個精壯助手,讓他很滿意,小伙子們軍裝穿慣了,穿便裝有些不自然,行走站坐帶著軍漢味道。他們和把兄弟一樣,因日久分了性情,也因日久改了性情,趙庸寬厚,李興邦精明,梁世興魯莽,彭萬明精緻,簡直就是三國的劉關張趙。隨著四個軍漢,胡宗南還送了一輛美式吉普,昨天下午一起來報到,武專員不在,規規矩矩在辦公室待了一晌。剛才徐亦覺就說過,這四人挺怪,問一句答一句,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武伯英很有些感激胡宗南的厚意,需要的正是這種技能型老實人。
聽完四個人的自我介紹,羅子春當面評價:「精幹!」
四人聽了多少有些羞澀,不扭捏卻憨直。
武伯英看他們就像四股釵的鐵尖。「不但要能幹,還要精明,才稱得上精幹。」
四人一起點頭,趙庸的話代表心聲。「頭兒,西安很複雜,比我們走過的任何地方都複雜。破反也複雜,比打仗複雜。我們在您領導下,會盡快適應複雜。」
趙庸的稱呼恰到好處,叫長官不適合地方環境,叫專員顯得生分。武伯英不喜歡恭維人,也不喜歡別人恭維,如果他們要說什麼唯命是從、馬首是瞻,面上受用,心中不悅。需要的正是他們這樣的人,如是四股鋼釵,自己就是夜釵手,未開刃口自己來開,無人揮舞自己來舞。
四個小伙子讓武伯英心情不錯,他講了專署職能,又講了專員職責,佈置了目前密查宣俠父失蹤案的首要任務。他有些滔滔不絕,實際在磨時間,聽見徐亦覺的辦公室門響,才結束了講話。他知道徐亦覺剛才去幹什麼了,肚子疼是假,向蔣鼎文匯報是真。開會原本簡單講幾句,就要去見蔣鼎文,只好給他留了些時間,免得碰見。
武伯英進了蔣鼎文辦公室,先是恭維:「主任,昨天來拜訪您,您去查看轟炸情況了。真可謂,臥衙齋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蔣鼎文雖身兼數職,卻自認帥才,最喜人稱呼行營主任軍職。他嘴裡應付武伯英,用筆桿示意他坐下,看完手中文件最後幾行,揮筆簽完字才抬頭,「胡壽山給你配的人怎麼樣?」
「好著呢。」
「那輛吉普車呢?」
「也好著呢。」
「要是不行,我給你重配一輛。昨天在樓前停了一下午,惹得大院的人議論紛紛。我回來也看見了,國民革命軍第一師。」
「我讓他們把車門上的白字漆掉。」
「那倒不必,你要覺得他人情大,就留著。我配給你的巴克車門上,印上國民革命軍軍事委員會西安行營。」
看著蔣鼎文狡黠的笑容,武伯英也狡黠地笑笑。
「今天就開始查了吧?」
「開始,馬上去八辦,來向您請示。」
「我剛才已經給伍雲甫打過電話了,你去吧。」
武伯英的推測沒錯,徐亦覺果然及時匯報了。「多謝主任,那我就去了。」
「目前國共合作,同御外辱,一定要注意個——度!」蔣鼎文把「度」字特別加重,這個度到底是要過分,還是要減低,卻沒有明示。
破反專署的兩輛車,駛出了新城大院,略有壯觀氣象。車到七賢莊附近停泊,引得門口八辦警衛和門外各色特務都側目張望。六人下車卻沒進七賢莊,過到街對面西岐麵店吃午飯。武伯英說,飯前找事,最惹人厭煩。他對這間麵店很熟,每天到革命公園去散步都要經過,有時坐得久了,就在這裡吃碗麵,給王立帶一碗回去。每天經過兩個來回四趟,武伯英卻很少瞥眼去看對面的八辦,似乎怕給自己惹上麻煩一樣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