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 (3)
    武伯英點頭認同:「就是,棋逢對手,也許會下到天黑。」

    「好了,有的是時間,等你破了宣俠父失蹤這局,上調武漢,我們下個夠。」葛壽芝笑得非常欣慰,弟子真是酷肖自己。「諸多殘局,我唯最喜『蚯蚓降龍』,因為這個名字,聽起來就過癮。弱小蚯蚓,數寸軟肉,滿腹泥漿,無嘴無眼,卻可以降伏張牙舞爪、騰雲駕霧的飛龍。這也是人生樂趣所在,將軍追求以弱勝強,商人追求以少賺多,賭徒追求以窮博富,我們特工情報人員,就是追求以小制大。我從特務培訓基地,改任特種會報總編撰,然後調到中統局當幕僚長,也是為了追求特工行裡的最大樂趣。」

    「犯上作亂,是男人最大的樂趣。」武伯英點頭,笑裡帶著點無賴,「可我現在手癢癢得不成,光想殺一盤,自從中毒手麻,再也沒有這麼癢癢過了。」

    葛壽芝撇嘴譏笑:「看看我放的棋子。」

    武伯英看看棋盤,那顆代表葛壽芝的紅兵,已從紅方河岸跨到了黑棋河岸。紅先行,葛壽芝已經起手,武伯英皺眉凝思,一下子扎入棋局難以自拔。葛壽芝笑瞇瞇看著他前額的髮際,很久沒有這麼暢快地與人交談過了,不但同行,還有同好。

    葛壽芝帶著一點得色,也犯了童心:「就算你明日破案,後天調去武漢,今天我們也要以小制大。一會兒去見蔣鼎文,晚上去見胡宗南,他們是西安之龍,嚇唬一下才過癮。我來之前,戴笠已經給他們打了招呼,卻不知我此行真實目的,就算豹子膽,在猜測中也會變成兔子膽。」

    武伯英口無遮攔,一針見血:「他們不是怕你,而是怕戴局長,因為抗日最大。所以對日特戰的軍統,可以插手一切事務,可以侵入一切領域,可以干涉一切行動。軍委派陝專員,又是反間的,恐怕正是控制在陝軍政要員的第一步,他們怎能不害怕。」

    葛壽芝被刺痛,亮了底牌:「他們也不是怕戴笠,他們真正怕的還是蔣介石。而密裁宣俠父的罪名,不光扣給戴笠,最終扣給的也是蔣介石。我來之前親自去求見過他,獲得了尚方寶劍,可以在陝徹查任何人。如今我把它傳給你,還想強調一點,不要怕觸及軍方利益。」

    武伯英沉默不語,眼睛盯著棋局,回味剛才的話語。一番交談就使命運轉變到另一軌道,也是神奇,也是激盪。這時王立突然出現在門口,伸頭進來說了聲飯好了,就轉身回堂屋收拾飯桌去了。武伯英被點醒,抬眼看看座鐘,已經接近三點。葛壽芝深吸一口氣,鼓起腮幫子猛向棋盤吹去,把那層灰塵盡皆掠淨,驚得武伯英趕緊躲避。

    葛壽芝神秘笑笑,既像對棋又像對人。「奧妙機變,回頭再想。帶你見過蔣鼎文、胡宗南,就算拜過了真神。劉天章、徐亦覺這些小鬼,你自己相處。我不想見這些後輩,他們沒資格。」

    吃完午飯出來,三點剛過。武伯英要叫黃包車,被葛壽芝阻攔,兩人沿著後宰門街一直朝東走去。走到後宰門與北新街十字,武伯英才搞懂了他步行的深意,刻意路過八路軍辦事處。葛壽芝站在十字西北角,看著馬路對面七賢莊,駐足良久,感覺複雜。七賢莊的四合院建築群,在四面街上都有小門樓,形成一個獨立街區。內部既可以相連,也可以獨立成戶,出入方便,門徑繁多,實在是秘密工作的好場所。共產黨在西安的核心,中統、軍統,警察、憲兵,都捨得下血本。二人都有職業敏感,從這裡看去,僅南、西兩面的特務就不下十人,有賣煙的、賣水果的固定暗探,也有歇腳的假車伕,閒逛的流動盯梢。還有兩個特務根本就不掩飾,靠在路邊樹上抽煙,死死盯著一個院門。

    葛壽芝看了良久,才邁步拐彎朝北行進,武伯英緊步跟上。葛頻頻低聲感歎:「再也回不去了,只要掉頭,就別想回頭。中國兩個黨,一個叫我自新分子,一個叫我叛變分子。我被****罵了十幾年的叛徒,深明瞭一個道理,人一旦被定性,就很難翻案。」

    葛壽芝餘光見他默默點頭,表情看似悲哀,語氣聽似無奈。「國共聯合北伐,我以共產黨身份加入國民黨,沒料到剛勝利,國共反目,我就被形勢留在了這邊。還是因為器重我的人才,進了特工總部,成了培訓基地主任。才能是把雙刃劍,有時候能救命,有時候卻害人。但沒才能,又是最大悲哀,庸庸碌碌,終老一生,最沒有意思。」

    沿著北新街走到崇廉路與北新街十字,過馬路朝東上了崇廉路。恰好經過那座被爆炸的宅院,葛壽芝根本沒興趣,只顧走路。武伯英看了幾眼,院中有些雜人,正在收拾廢墟。「我估計,地道口找見了,用炸藥給炸塌了。」

    葛壽芝沒有理會,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似乎從滄桑感慨中抽脫不出。一直走到蔣府大門前,他才站在樹蔭裡,面朝東一動不動,等武伯英前去通報。看門的軍人不知道約見之事,他說了葛壽芝的名號,人家也不買賬,只拿輕蔑的口氣驅趕。武伯英尷尬地回頭看看葛壽芝,他這才走了過來,把證件拿給帶班排長驗看。排長仔細驗看了證件,立正敬禮,雙手交還,親帶兩人進門。中統高官的證件非同凡響,三人進到二道門時,恰遇蔣府管家在此,排長連忙報告求見之事。管家果然知道這個約會,趕緊謙遜致歉,把二人再朝內宅引去。

    「你知道這兩年,你丟掉了什麼嗎?」葛壽芝跟著管家,看都不看武伯英,帶著惋惜低聲數落,「就是體面,你和蔣府這麼近,都不認識你是老調查處長。」

    武伯英苦笑道:「調查處,早都沒了。」

    進書房門時,武伯英抬眼看了門口掛鐘,差兩分鐘不到三點半。他看完表低頭,書房內間突然飄出來個年輕女子,毫無徵兆,也無腳步聲,直和鬼魅一般,驚了二人一跳。管家不以為意,沒看見似的見怪不怪,安排兩人就座布茶。二人覺得她神秘兮兮,坐下了還看著。年輕女子一身月白連衣洋裙,顯得清爽利落,過肩長髮原本披散,因為天熱分成兩股,在耳後側畔紮成兩束,垂過肩頭落在兩胸。五官有著江南女子的小巧秀麗,只是眼睛非常特別,與普通人恰好相反,大眼角在外小眼角在內,天生有種波斯貓似的嫵媚,眼神卻一點也不嫵媚,透著清亮。

    女子看了看二人,要出門時突然站住,反身盯住武伯英:「我見過你。」

    武伯英被這句沒來由的話魘住,有點面熟卻沒有絲毫印象。「你認錯人了。」

    女子笑了一下,帶著春意又掛著霜花。「沒錯,就是你。我天天見你,你沒見過我。你是後街上的那個病人,早晚各一次,都要去革命公園散步。恰好我每天早晚,都要在前樓的窗口,看看公園風景,你算是風景裡的人。傍晚你帶著胡琴,喜歡在萬人塚前的亭子裡坐,拉幾首曲子。你走路不太靈便,卻風雨無阻,我看你散步,也是為了恢復病腿,是不是?」

    武伯英帶著點尷尬,看著她略施粉黛的秀臉,卻不覺得無禮,只是覺得直率單純。「我中過風,散步,拉琴,都是為了恢復。」

    「是了吧?!」女子笑出了夏天的熱切,「我每天都看你,你卻沒見過我。有幾次我坐汽車過你身邊,但你不知我就在你三尺之外。」

    葛壽芝也被逗笑,但是笑得非常難看。女子不藏情緒,嫌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老傢伙不應該嘻笑,輕盈迅捷地出了書房門,消失在窗欞之上。大家都以為她走了,她卻突然把臉撲在一扇打開的窗子上,嬌音高揚,刻意發狠:「你要說,我就扣你薪水!」

    女子此話告誡管家,等她真正走了,葛壽芝才問:「蔣主任的女公子?」

    管家邊擺蓋盞邊搖頭苦笑,朝窗欞外看了一眼,低聲說:「不是,本家侄女,主任沒這麼大的女兒。她誤解你們了,以為你們是父子,上門提親來的。」

    「看著年齡不小了,到了談論婚嫁,不應忌諱男女。」

    「眼光高到了頭頂,要不然怎麼耽擱到這麼大。」管家突然意識自己失言,「不說了,你們慢用,主任很快回來。你們也別說小姐來過書房,禁她看的書,主任每天上班後她都要來讀。主任輕輕說她,她就狠狠扣我工錢,你們說了還以為我說的。」

    二人同時答應,這裡是蔣鼎文私人處所也是禁地,管家布好茶就退了出去。

    喝了兩口茶齒舌滑潤,武伯英輕聲道:「日本間諜秘密綁架,我剛才說的這個最終結果,您還沒給我最後的肯定。」

    葛壽芝迴避不了再次追問,聲音壓得更低。「這確實是最後對外公開的結果,也是唯一的結果。追查的起點和方向都是這個,最後對外公開也是這個,但還是要密查,查出真正的結果。是誰就是誰,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原封不動上報蔣介石。戴笠最關心的,就是誰在西安陷害自己,不清楚對手,就只能被動。他從來都是主動,如果有一點被動,就會如坐針氈,不拔刺就寢食不安。但是他主動了,我們就被動,所以明查明報,密查密報,必須分清。」

    「您還是信不過我。」武伯英長歎一聲。

    葛壽芝自然知道他的真正意思,聲音壓到氣若游絲:「不是信不過你,而是不願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是,我在這個棋局中有什麼好處。既然你求心安,我就給你個心安。先不說我的好處,先說你的好處。密查此案,破反專員是個甜棗子,中統秘書長是顆鴨梨子,成為特情行第三極,才是你最大的好處。戴笠、徐恩曾已經坐大,丁默村一蹶不振,蔣介石有必要平衡,重新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武伯英為了聽清斜身湊近,皺起眉頭滿額都是深思的褶子。

    「你也知道,黨國特工情報範疇之內,****投誠分子,是不容小視的力量。只按人數計算,佔據著半壁江山,但這些人,一直是被排擠被壓制的對象,從來就未曾得志。你也知道,我也是這股力量中的一分子,所以他們的力量,他們的牢騷,我最清楚。蔣介石原本想讓丁默村來平衡,可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做不了第三縱隊領導。他倒向親日派,在思想上出差錯,自毀前程,也把很多人的前程毀了。」

    武伯英眼皮壓得太久,開始痙攣式的跳動。

    「我也無意做這個領導,只是身為其中一分子,不願看到一盤散沙的局面。我如今接濟救助這些人,目的不是為了籠絡,但是他們都心懷感激。其中幾個赫赫有名的,暫時棲身於他人屋簷之下,每每攛掇我帶領他們獨立出來。我也老了,不願再與人爭權奪利,選了很久認為你是最合適的領導人選。待你做了中統秘書長之後,我就把這股力量交給你,我只在幕後做軍師,從而三分天下,也就滿足了。」

    武伯英側目盯著他,眼神從不信轉為相信繼而欣喜,趕緊壓了下去。「多少人?」

    「不下一千五百人,個個都是老手,每個人週遭又有幾個人。」葛壽芝為那一抹稍縱即逝的欣喜而高興。

    武伯英重新坐直身子,取過蓋碗喝茶,把野心全部隱藏起來。葛壽芝也端起蓋碗,用蓋子撥弄浮在水面的茶葉,心裡打著算盤。他喝了一口茶後,突然長歎一聲:「唉,如果宣案,現在有人主動承認,是最好的。武漢戰局都已發展到這個地步,有些人卻還固守著自己的利益不放,不知顧全大局,不體念領袖的難處,還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要把為難留給總裁。」

    「黨國現在,有野心的人多,有良心的人少。」武伯英聽言心中閃過幾人,任一個製造了宣案,都可以合理解釋。似乎有些瞭解蔣總裁的深意,自己肩負的密查職責,重點不在真相,而在於逼人承擔責任,替領袖分擔憂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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