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 (1)
    武伯英把葛壽芝請進西廂房,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分賓主坐定。武伯英要看茶,葛壽芝制止,茶已喝飽了,話沒說多少。西廂房以前是武老爺子的書房,舊時擺設未動,只是新增了一具羅漢床,去掉小桌鋪上被褥,武伯英就在此中讀寫起居。和前妻沈蘭住過的東廂房,兩年來一直緊鎖不開,似乎為留住她的味道,也為鎖住舊時的光陰。就連自己也不敢啟扉檢視,似乎怕勾起過往,平淡的、快活的、痛苦的,不再也不敢觸及。就像腳心長的疔痾,時時癢,步步疼,撓一下哭笑不得。

    葛壽芝看見羅漢床的席面上扔著幾本書,有開有合。「最近在看什麼?」

    武伯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慚愧於自己的邋遢,過去將書整成一摞,隨手拿過來一本,坐回椅子,放在手邊。「昨晚看《南華經》,看到早晨五點。」

    葛壽芝瞄了眼他手下壓著的書皮,藍色油布,蠟線裝訂,古色古香。「還是前清刻印的善本。」

    「家父留下的。」武伯英用掌心撫摩著書皮,似乎上面有父親的餘溫,「古籍就要看古本,不光是感覺好,真還和新出的鉛印本不一樣,更能與聖賢溝通。」

    葛壽芝微微點頭:「我也有這感覺。」

    武伯英隨手將書放在了中堂下的條案,擱在己側的兩隻花瓶之間,一隻礬紅太師少保將軍罐,一隻粉彩漁樵耕讀觀音瓶。這本書由武伯英綴釘,舊瓶裝新酒,筍皮包春茶,用莊子的封皮包著毛澤東的《論持久戰》。他隨手將花瓶朝裡推了推,「還好沒被震下來。蔣鼎文的公館,離這裡很近。估計爆破之前,他家的瓶瓶罐罐,都已經收了起來。現在徐亦覺的軍統的陝西站,在他行營掛著,排為第四科。」

    葛壽芝笑笑:「本來我要去新城見蔣鼎文,因為事情特殊,身份特殊,時期特殊。他約我直接去後宰門公館,下午四點回來面談。我於是先來看你,不想敵機轟炸,出了個插曲。」

    「老師的心,總比學生長。」武伯英充滿感激,沉吟了一下,又提起最感興趣的,「接著剛才,說說宣俠父,您來就是處理這個?」

    葛壽芝看著窗外緩緩點頭:「本來與我無關,但是七月底,戴笠來了一趟西安。七月三十一號夜間,宣俠父就不見了,弄得軍統脫不了干係。軍統對日,中統對內,就算要懲戒猖狂的西安八辦,也應是中統。但他一直把老頭子的為難,當做自己的失職,主動請纓來西安。目前國共合作抗日,面子上還要顧,戴笠本意親臨,敲山震虎,打草驚蛇,讓****在西安有所收斂,並不想使用非常手段。戴笠的名頭很有效,他還未到,黨代表林伯渠就匆忙躲回延安。可是總參議宣俠父,自恃在黨政軍三界游刃有餘,偏偏不走。戴笠一離開西安,他就失蹤了,罪名自然落在了軍統頭上。」

    武伯英側目看他:「那這也不關你們中統的事啊?」

    「是不關,卻緊關。兩統剛分家,氣都沒消,戴笠認為是徐恩曾搞的,故意挑他的日程挾私報復。總裁就點了我來處理,你知道我在總裁那裡,也掛了一號。有難辦的事,還是喜歡交給我,在特種聯合會報時期,他就認準了我。」

    武伯英沒聽他的繼續賣派:「中統干的,倒是有可能,也不怪戴局長懷疑。軍統對日,中統對內,所以在敵戰區,南京、上海,瀋陽、北平,天津、濟南,太原、洛陽,軍統的實力和成績,如今都要超過中統。而在兩廣、兩湖,西南、西北,雙方勢均力敵。獨獨在西安,不管從哪方面來算,中統全面超過軍統。我想戴局長親來,也想要督促徐亦覺等人,改變在西安的下風之勢。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什麼事都要做好,什麼事都要做絕,不給自己留遺憾,不給別人留餘地。」

    「你是越來越像齊北了,沒有不明白的事。」

    「不是個明白人,所以就要絞盡腦汁,把事想明白。」

    「齊北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懷念的人,很高興他能把衣缽傳給你。所以我要接他,繼續提攜你,因為你能夠飛得更高。我不行了,畢竟是****投誠分子,有先天不足,不會得到真正的重用。」葛壽芝又看了一眼那本《莊子》,自己也藏有不少前清善本,覺得封皮內的紙質有些不同。「人忙長頭髮,人閒長指甲,你這孔孟信徒,如今也操起了老莊。反倒是我,打擾了你的輕閒。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武伯英微笑:「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入世就是出世,出世就是入世,本來就無區別。」

    葛壽芝笑笑轉回正題。「你說,戴笠會犯這樣的錯誤嗎,明擺著自己抓了人,再竭力分辯?目前形勢,加之宣俠父的特殊身份,參議員只要不殺人越貨,所有行為都是合法的。儘管我們特情行業,一切可以超出法理之上,但是罵名還要顧,特別是破壞抗日的罵名。戴笠背不起也不願背,一個對日特戰的組織者破壞抗日,和漢奸國逆一樣嚴重。」葛壽芝說戴笠時,有著虛情假意的尊敬。「周恩來目前在武漢,兩次向委員長交涉,話說得很難聽,態度很強硬。這也難怪,他們的統戰工作,損失了一員大將,也就等於損失了一片戰區。戴笠確實來了西安,老頭子確實派他限共,於是現在他倆,被周作為了罪魁禍首。人能挨罵挨打,最不能承受的就是冤屈,都決心要給週一個明確答覆,所以我就來了。」

    武伯英聽見周恩來的名字,心中不禁劇烈翻騰,表面上還是不露聲色,後遺症百害而有一利,麻木面皮能更好隱藏心中的秘密。和平解決西安事變期間,周恩來到西安談判,自己有幸在病房見過一面。他是那種具有強大磁場的人,這種人武伯英至今只見過兩個,另一個就是蔣介石。這種強大磁力不完全是身份地位所致,像接觸過的張學良、楊虎城,雖然地位很高,但磁場就很弱,因為他們心中雜念太多。這種磁場是心中無比堅定的信念發出的,透過身體從而影響外界。齊北身邊也有一個場,但非磁場而是力場,不是自然而是人造。

    周恩來的磁場和蔣介石不同,蔣是朝外散發的逼迫型磁力,周是向內吸引的溫雅型磁力,一個壓力一個吸力,給人的感覺也是敬畏和敬仰的區別。武伯英當時被秘密安排在東北軍野戰醫院治療,張學良認為他關鍵時刻挽救了整個東北軍和抗日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張學良沒想到,武伯英給共產黨立下的功勞,幾可汗牛充棟,刻意為之地、機緣巧合地同時挽救了共方事業。周恩來由劉鼎陪伴,在絕密狀態下探望了武伯英,關於磁場的感覺,後來劉鼎要離開西安奔赴新工作前,前來秘密告別,武伯英對他說起這個感覺。劉鼎微笑著回應:如果你見過毛澤東,就知道周恩來為什麼這麼有魅力了。

    葛壽芝突然問:「你覺得,宣俠父這件事,會是誰做的?」

    「君子不擅論是非。」武伯英推辭道,「這和我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葛壽芝知道他在賭氣,冷笑道:「和我有關,就和你有關。」

    武伯英回了聲冷笑。

    葛壽芝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悠然道:「我來西安之前,總裁說徐恩曾不爭氣,弄得他也不好拿你做大用場。他一直沒忘記你,只是沒有好的機會。你事變前上報特種會報的報告,就有神算的美名,不妨說說吧。」

    武伯英眼神很複雜,表情很平淡,百感交集。隔了片刻,等感情完全平復,才悠悠道:「要說人,除了他,沒有別人。」

    葛壽芝非常吃驚,旋即明白:「你這是欺天的話,除了他,還有呢?」

    「有很多種可能,而且每種可能,都會形成最後的結果。領袖授意,這是首當其衝的可能,如果繞開這一點,別的無法說。」

    「那你就信口開河,姑妄說之。」

    「那您且姑妄聽之。」武伯英用力閉緊雙唇,沉思片刻。「首先,一朝天子一朝臣,老頭子重用之人,講究『黃、陸、浙、一』四個字,黃埔經歷、陸軍分校、浙江老鄉、一師出身。蔣鼎文和胡宗南,各居其三,蔣是黃陸浙,胡是黃浙一。四個全佔的沒有,三個的也是鳳毛麟角,所謂嫡系之嫡系,根基之根基。他們向來對老頭子忠心耿耿,但現在形勢變了,變得從未有過之複雜。形勢複雜,想法就多,思維就亂,也不得不說宣俠父很有辦法,將此二人都撼動了幾分。蔣、胡之動搖,不光是蔣、胡二人之事,影響非常巨大,也許會波及整個嫡系。急病要用虎狼藥,不能排除老頭子下狠手的可能,治標先治本,當頭棒喝,警醒愛將。老頭子有時候做事,不計後果,不怕人說,也許總理當年,正是看中了他的鐵血本性。」

    葛壽芝笑著搖搖頭,顯得高明一籌。

    「其次,有可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人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國共合作,共同抵抗,全民抗戰,而宣俠父在西安正是在做統一戰線,而且目標是嫡系中的嫡系,蔣鼎文和胡宗南。這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八路軍的敵後戰場。目前唯一開闢了敵後戰場的,就是八路軍,運用游擊戰不停侵擾,讓華北日軍如芒在背。日本人目前戰略意圖,在於兩路合打武漢會戰,從而穩定戰果。如果被八路軍各部牽制住華北方面軍,面對****集中兵力死保武漢之會戰,勝算就會大大降低。如何解決八路軍的問題,日本人也明白,不切斷供給根本就談不上消滅,兵家大忌就是糧草不足。而目前八路軍的糧餉軍需、槍彈被服,均由西安行營供應。日軍在西安也有情報,間諜網絡恐怕和共產黨的地下網絡不相上下,蔣鼎文是黨內老牌****派,對於供應八路軍的物資武器,從來都是如剜心頭肉。而宣俠父在西安的另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利用和蔣鼎文的黃埔舊情,更多更快地為八路軍爭取供給,如果將宣除掉,八路軍在晉察冀邊,將會舉步維艱,直接影響軍事行動。」

    葛壽芝邊聽邊頷首,好像早在意料之中。

    「第三,可能是中統所為。徐老闆這麼多年,一直壓著戴局長,這次被戴局長完全翻了過來,反壓其上。」武伯英閒編在中統,所以稱徐為老闆,稱戴為局長,「他不會甘心的,但是光靠中統自己,還是壓不住軍統。靠老頭子,也不行,目前戴的受寵數倍於己。那麼何不巧中取勝,利用共產黨這股外力,借力打力。利用戴局長來西安,拿掉宣俠父,去掉這個麻煩,既少了老頭子責罵無能,又打擊了共產黨的氣焰,還嫁禍了老對手。一石三鳥,徐老闆雖然有時猶豫,但在此關鍵且利大時刻,一定能下得了狠手。」

    葛壽芝聽得有些入迷,拿他的言語和自己的心事印證。

    「第四種可能和第五種可以合併,叫做軍方行為。蔣、胡之一,或者蔣胡攜手,秘密搞掉了宣俠父。因為他們這一年多來和宣俠父走得太近,可能害怕委員長苛責,可能害怕軍委處理,還可能怕的正是自己。自省確被蠱惑,為了消除仕途障礙和心靈魔障,也算自裁,表明心跡,搞掉了宣俠父。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狠手,要不然也做不到行營主任,要不然也做不到軍團長。特別是胡,在黃埔學兵中現為最高軍階,被樹為榜樣。當師長之前落後於范漢傑,范參加福建兵變自毀前程,重回中央軍嫡系給胡當了副手。從此胡冠絕群倫,天下第一師、天下第一軍的名頭,叫他怎敢不在防共方面率先垂范,保持楷模之形象。」

    葛壽芝把兩個嘴角翹起,更顯皺紋細密繁多。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