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課 第一小節律動 (1)
    永遠不要為了找一個音符而失去律動。

    很多年以來,我一直都在納什維爾從事音樂工作,但我從沒見過他。作為樂手,我在鎮上還算小有名氣。我在很多樂隊演奏過,但從沒聽人提過他的名字。儘管我希望通過從事音樂掙得一份體面的收入,但事實上我拼了命也只能勉強餬口,而且現在我幾乎已經潰不成軍了。可能就是這樣才會有他的出現。

    我失業了,但是我不會像鎮裡的那些樂師們一樣,被迫去領一份待業表。我的房東那時剛剛給我打過電話,提醒我離月底沒幾天了,因為沒有音樂會要做,所以我遲遲沒有回復他的電話。我的女朋友,好吧,我承認,那時我還沒有女朋友。

    儘管試了很多次,但我好像永遠都不能進入最後環節。我的幾場試演都沒得到回應,一次次被俱樂部的樂隊拒絕,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是一個很好的貝司手——雖然算不上最好,但還不錯——所以我不理解,為什麼所有的樂隊都不歡迎我。

    沒有固定的演奏會,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於是我決定強化練習。我不喜歡練習(現在也是如此),但我知道必須要改變一些東西。要麼突飛猛進的進步,改變我的音樂風格;要不就去另外的鎮上,一切從頭開始。考慮到境況窘迫,我決定選擇前者。

    我剛提到我討厭練習了吧?我從不知道該練點兒什麼或者為什麼要練習,練習的時候也總是昏昏欲睡。

    所以那時我待在家裡,痛苦地對著一大堆音階,卻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我只知道以前老師告訴我要練習,我讀過的所有的書也這麼說:要勤於練習,要勤於練習!所以我就開始練習了。

    那時,我的心情處在最低谷,因為我的演奏技巧毫無起色,而且我對自己的演奏很不滿。我的家庭生活、我的愛情生活,是的,基本上我的整個生活都不盡人意。

    雨點滴滴答答地打著窗子,再配上單調的音階練習,成了最神奇的催眠曲。就是在我睡著的時候,我的意思是指在我練習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他,更確切地說,他第一次出現。對,他就是那麼做的,憑空出現,而且是不請自來!我認為他是不請自來的。他卻說是我叫他過來的。我現在還是對這個說法將信將疑,但不管怎樣,出於某種原因,他出現在了我的房子裡。

    我不知道這個陌生人站在那兒看了我多久。外面一直在下雨,但他身上完全是乾的,這讓我覺得他應該來了有一會兒了。拋去這些不說,最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想趕他走。

    從我坐在沙發的角度來看,他看起來很高而且很神秘。他穿著一套藍色的航天員似的跳傘服,戴著個黑色的摩托車頭盔。儘管他的眼睛被遮住了,但我還是感到它們可以窺探到我心靈的深處,並且要在那裡找個合適的位置開始他的工作。

    「你怎麼進來的?」我被嚇了個半醒。同時我也在想:他擅自闖入,為什麼我卻沒有生氣。

    「你叫我來的。」

    「我嗎?」

    「是。」

    「但你怎麼進來的?誰讓你進來的?」

    「你啊。」

    「天哪!我給你鑰匙了?」

    「我不需要鑰匙。」

    「你是誰?」

    「你的老師。」

    「我的老師?」

    「對。」

    「我的什麼老師?」

    「什麼老師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好吧,那麼,你想教我什麼?」

    「你想學什麼呢?」

    「很多東西。你能教我什麼?」

    「什麼也不教。」

    「你說的『什麼也不教』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什麼也不教。」

    這只是後來所有對話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個,但那時候,我不知該拿他怎麼辦,而且我需要一個直截了當的回答。

    「你必須得說清楚點兒。你一聲不響地就出現在我的房間裡,我想我需要個解釋。」

    他歪著腦袋,透過頭盔上的面罩看著我的臉,然後說,「我什麼都不教是因為沒什麼可教的。該知道的東西你都已經知道了,但是你叫我來,所以我就來了。」

    「但是你說你是我老師。」

    「是,我是說了,但你得瞭解:『老師』只是一個頭銜。我不能教你是因為沒有誰能教給另外一個人任何事。」

    「那是什麼意思?」

    「你只能教你自己。除非有一天我能把你腦袋敲開,把知識灌到你的腦子裡,否則我什麼都不能教你。我只能展示給你。」

    「那麼你能展示給我什麼呢?」

    「任何事情。」

    「那就展示給我所有的事情吧。」我說。

    「那可能得花點兒時間。如果有個具體的東西可能會容易點兒。」

    「好吧,音樂怎麼樣?」

    「太棒了!就是音樂了!我們現在開始嗎?」

    當時我並不確定我可以和這號人物開始什麼。我已經告訴過你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跳傘服,戴一頂黑色的摩托頭盔(當時還沒摘下來),但我提到下面這些了嗎:他左胳膊下夾著一個滑板,肩上還搭著一個粗麻布袋。我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他穿著這身行頭,在雨中滑著滑板穿過街道的樣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他很可能是來搶劫的。但是我又認為他不會這麼做。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但我最終決定跟他合作。他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我想要更多地瞭解他。

    「等等。如果你不是老師,那你是誰?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邁克,叫我邁克就行。」他邊說邊摘掉頭盔,並向我伸出了手。

    我記得他那雙明亮湛藍的眼睛,它們彷彿能催眠似的。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到它們可以窺視到我心靈的深處,我害怕讓他看出點兒什麼來,於是盡力保持著冷靜。

    我斜躺在沙發上,並不想動,所以他伸出的手獨自懸在了空中。我堅持覺得我應該佔據主導權,所以就趾高氣揚地回答:「那好,邁克,關於音樂,你能教我些什麼呢?」

    「什麼也教不了。我已經都告訴過你了,」他邊說邊收回他的手,「以前,我嘗試著教過幾次。有一次是在新澤西做一名巫醫,有兩次是在印度做瑜伽師。甚至在伊利諾斯開飛機時,我都試圖去教些什麼。這次,我要按音樂定律辦事。有些人可能會叫我老師,但我不教東西,我只是展示而已。」

    這個人滿腦子都是一些……姑且說是莫名其妙的東西吧。我讀不懂他。他在跟我開玩笑嗎?他說「音樂定律」,那是什麼意思?音樂是有一些規則,這我知道,但有定律嗎?它不像我們談論的萬有引力定律或光速或——

    「科學,」他打斷我的思路說,「音樂遠比你想像的要重要得多。」

    「科學。」我自言自語道。那正是我要說的。他是怎麼知道的?巧合嗎?肯定是。

    「Mu,」他繼續說道,「在古語中是『母親』的意思,sic是science(科學)的縮寫。放到一起,音樂就是指『所有科學之母』。所以你看,音樂很重要。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下這門科學。你想看嗎?」

    儘管他講起話來像個瘋子,但他還是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可我不想這麼快就屈服了。我想,既然這是在我家,那我就應該掌握話語權。我在沙發上又向後仰了仰,十指交疊放在頭後面。然後,雙腿交叉,盡量讓自己表現得酷酷的。他只是笑了笑,好像對我的所作所為早就瞭然於心。

    我問他:「你玩什麼樂器?」

    他轉身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將滑板放下,把右邊的頭髮掖到耳後,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他不緊不慢地說:「我玩的是音樂,不是樂器。」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迫不及待地問,這使得我在假想中對局面的控制瞬間土崩瓦解。

    「我是一個音樂家!」他邊說邊把手放在胸上來強調自己的這一身份,「你只是一個貝司手。也就是說你彈的是貝司。而像我一樣的真正的音樂家彈奏的是音樂本身,樂器只是一種表達方式。我知道音樂來自我的內心,而不是來自樂器,因此我能使用任何一種樂器,甚至連樂器都不用,就可以彈奏我內心的音樂。我是一個真正的音樂家,以後你也會是。」

    他說話時那自信的樣子讓我禁不住想反駁他。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彈奏任何樂器嗎?」我問道。

    「我當然可以,你也可以做到。我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意識到了這一點。真正的作家可以用打字機、鋼筆、鉛筆或者任何一樣東西來寫作。你不會因此而稱他為「鉛筆作家」,對吧?因為你知道這些不過是書寫的工具而已。作品是來自作家內心的,鉛筆不過是個工具。你的問題就在於:你一直試圖用貝司講述自己的故事,而不是通過它講述。」

    我很贊同他的話,但當時只是努力裝著不相信的樣子,拚命尋找他話中的漏洞。但我越琢磨他的話,就越對他這個人感興趣,從而也就忘了去找什麼漏洞。

    他看事物的視角很獨特。起先他只是一位不速之客,讓我有點不快。但隨後我好像是突然地就想從他那兒得到更多,想聽他說話。他若是能幫我成為一名更出色的貝司手,我會很樂意接受他的幫助。

    「你知道成為一名貝司手意味著什麼嗎?」他問我。

    這個問題很怪,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於是就沒做聲。

    「貝司是一種高尚的樂器。」他肯定道。

    「什麼意思?」

    「它的地位被貶低了,也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其實它在樂隊中是最重要的。貝司是一個樂隊的基石,其他樂器的演奏都要以它為基礎,但是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我當時不停地掙扎,不知是該聽信他的話,還是繼續負隅頑抗,以保持自己對形勢的控制。但最終我還是屈服了。

    「大樓的地基是最牢固的部分,」他繼續說道,「但從未有人走進一棟大樓,然後說:『啊,這個地基打得真牢!』除非這個地基不夠牢,否則是沒人會注意到它的。人們會在地基上面到處走,卻從不會主動談起地基。一位真正貝司手的人生也是如此。」

    「哇!這種想法真酷!我從沒這麼想過。」

    「為什麼不試試呢?」他反問。

    我對於自己的行為大為失望,因為還不想表現出自己對他的話感興趣。於是我又接著故作鎮定,答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從沒有人這麼教過我吧。」

    「這就是你自身存在的第一個問題。」

    「問題?什麼問題?」

    「你直到現在還在指望著別人來教你。」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所以只是默默地盯著地板。他也沒有做聲,似乎是在給我時間來消化他所說的話。我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被教過,不是嗎?比如小時候老師會教我們音樂。我自己甚至也教過音樂課。這時,我意識到我已經完全失去了談話的主導權,可是我也知道自己的興趣已經被激起來了。

    我靠在沙發上,腿上放著貝司,想找些話說。他就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最後我感覺那把椅子簡直就是他的「專用椅」了。我知道他當時一直看著我,但我不敢看他。因為我並不想讓他看出我當時的不自然。

    要知道:幾分鐘前我還在睡覺……呃……練習。一直神思恍惚的我這時卻要跟房間裡憑空出現的一個陌生人進行頭腦競賽。

    我想起小學的所有老師以及自己拉大拉琴時曾經參加過的音樂夏令營。我讀過的音樂書或是哲學書現在都去哪兒了?這些書很吸引人,但是沒有一本書能讓我應付他的這些問題。

    我的父母不會演奏樂器,但他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音樂的氣息,甚至比一些知名音樂家都要有音樂的感覺。他們會去教堂唱歌,家裡的音響總是放著音樂。小時候,他們就帶我去聽音樂會,大大地激發了我的興趣,他們十分支持我對音樂的愛好,在我想要學音樂的時候慷慨支付費用。我不能說他們教過我音樂,但是他們是我音樂夢想背後堅定的支持者。我的童年是在滿屋跳躍的音符中度過的,因而音樂對我來說就像第二種語言一樣。

    「語言,不錯。」就像是聽到了我的思想一樣,邁克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你說什麼?」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語言,這個說法很好。」

    「等一下,難道你能聽見——」

    「音樂?」他狡黠地笑著打斷了我,「我當然可以啊,難道你不行?」

    「這可不是我要說的。」我嘟噥著。

    他瞭解了我要說什麼後就接著說:「音樂是一種語言嗎?」

    「我覺得是的。」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當做語言對待?」

    「你是什麼意思?」

    「你哪門語言說得最好?」他問道。

    「英語。」我答道。

    「你的英語比音樂好嗎?」

    「好得多!」我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問。

    「你在多大的時候掌握了英語?」

    「我覺得應該是四五歲起吧。」

    「那你是在多大的時候掌握了音樂的呢?」

    「到現在我仍然在改進。」我很認真地說道。

    「所以你只花了四五年的時間就學會了英語,可是你在音樂上花的時間都快趕上英語的四倍了,卻仍然不能完全掌握嗎?」

    「對,是這樣的。」我這時才明白了他問這些話的目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邁克問我。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練習得還不夠吧。」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很灰心。

    「那你練習了英語多長時間呢?」

    「一直在練。」答畢之後,我想了想又說:「其實我只是會經常說而已,這並不算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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