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倫敦的一棟樓裡有一家女權主義出版社,樓裡還有其他機構的辦公室。我有一位朋友來自中東,他是個模範丈夫、模範父親,他經常去那棟樓的其他機構辦事。他說,他過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他每次路過那家出版社,都會有個女人出來,用盡全身力氣故意踩他一腳。他是穆斯林,因此照例必然是個奴役女人的人。
尤其讓人沮喪的是,「冷酷姐妹」把這種事情視為政治行動。
一天,一個電視頻道在播放一群女人抱怨男人很粗野;而另一個頻道裡,一個女人在說,男人都是軟蛋。
這種粗陋的愚蠢在遍地開花,這是可以預見到的嗎?是的,因為每一次大眾政治運動都會釋放出人類行為中最糟糕的部分,並加以崇拜。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是這樣。
最近這三十年,做一個女權主義者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現在說說英國男人,他們也許比美國男人更受詬病:英國女人總是圍坐在一起,抱怨英國男人。他們並不真的喜歡女人,並不真的喜歡性愛。英國女人在本國人中間尋找真愛,但最後找到的往往不是英國男人。英國女人去國外找情人,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只是為了提醒自己:我還是個女人。」這種現象提示了真正的問題所在:這裡並不缺少性的衝動,而是缺少接近它的方法。但這些缺乏浪漫情調的英國男人不恰恰是姐妹般的、同志般的、直來直去、即使懂得女人的花招也鄙棄不用的英國女人的對應物嗎?
他們是同性戀,女人們抱怨著;這是因為他們上的男生學校。但我認為英國男人是世界上最浪漫的男人,而且他們的浪漫恰恰是禁閉的男生學校的產物:男孩子才七歲,每天晚上把頭蒙在床單下面,抽泣著想媽咪。再沒有什麼比早年的情感剝奪更能造就出這種類型的人(男人和女人):反覆地、狂熱地愛上遙不可及的愛人。有些人的一生都在浪漫的想像中度過,他們的想像中居住著無法企及的愛人。然而,當他們與自己的愛人終成眷屬時,他們就是最好的愛人,最聰明,而且(這一點最重要)最有趣。英國男人的問題不是他們恨女人,甚至也不是他們不喜歡女人,而是因為他們的心理塑造期完全是跟男性一起度過的。私立男校的生活十分嚴酷。「如果你在英國的私立學校呆過,那麼監獄生活、人質生活就是小事一樁。」——我們最近又開始聽到這種說法了。私立學校也許不像以前那麼充斥著殘忍和以強凌弱的事情,但那裡仍然有著軍隊一樣的等級制度和結構——這是它們的首要特點。
私立學校的男生們,在很多年的時間裡,在人性的一個非常狹窄的地帶中成長:一開始想家想得要死,然後學會了情感冷漠;在跟其他男孩子的性關係或強烈的友誼中找到一些溫暖……之後逃向對女人的浪漫愛情,他們感情的動力是童年和青春期留下的對情感匱乏的記憶。等年齡再長一點,無論結婚與否,他們總會感到某種缺失,那就是跟男人的夥伴關係。嫁給英國男人的女人並不太擔心其他女人會把丈夫搶走,而是擔心俱樂部、辦公室裡的要好同事、男人扎堆的地方。這是因為沒有任何浪漫的、柔情的、家庭的愛能跟學校裡那幾年的感情強度相提並論,那就像是士兵之間的同袍情誼。現在我們都知道,痛苦和不愉快的經歷會讓人對自己肅然起敬;我們見識過上千種自虐的形式。一個令人反感的事實是,士兵可能會喜歡殘酷的上級軍官:「我要追隨那個畜牲出生入死。」他們喜歡的是那種強烈的感受。「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歲月。」老兵們回顧戰爭的恐怖時,也許會這樣說。他們當時在狂暴的體驗中活著,最重要的是,他們活在男人間的緊密而可靠的夥伴關係中。
讀者也許會不同意:你說的是上私立學校的男孩子,他們肯定只是一小部分人。是的,但這種狀況並不僅僅體現在上層階級的男人身上,遠非如此。有一個小小的證據最能向我們提供一條通往英國男性內心的黑暗深處的線索,那就是英國喜劇的一成不變的情景:一位無動於衷、目不斜視的嚴肅(「嚴肅」才是最本質的)男士,受到一位女士或姑娘的追求,她愛上了他,或者迷上了他。這種戲可以是愉快的,也可以是冷酷的,但她一定是個滑稽的角色,荒唐可笑。這是一種侮辱儀式,一次又一次地出現,沒有這類人物的英國喜劇非常罕見。要不就是一位正派的英國男人,發現自己置身後宮女眷或一群性感女郎當中,但面對她們可笑的賣弄風情,他行為端正,無動於衷。「今晚不行,約瑟芬」[這是拿破侖·波拿巴拒絕與皇后約瑟芬發生性關係時的說辭。]成了英國人最喜歡的、永不過時的玩笑,這絕不是偶然的。只有在英國(或者我應該說「只有在英格蘭」)才會這樣。然而我必須告訴大家,我遇到過兩個男人,如果我嫁給其中任何一個,都有可能快樂地廝守終生,他們都是英國人。
女人現在有一種抱怨,我認為這種抱怨是新出現的,是隨著兩性平等而產生的。她們說:這就是我,一個漂亮女人,做起飯來像個天使,床上技巧不錯,經濟獨立——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很好的伴侶。但他們一方面成群結隊地愛上我,一方面卻轉身離開,跑去跟個黃毛丫頭住在一起。
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那場無法停止的大笑突然在我身上爆發;我拖延了這麼久,才看出事情有多荒謬。就像我們的一位非常著名的詩人在讚歎了大自然的豐沛之後說的:「每年,她們生氣勃勃地離開學校,這些可愛的姑娘們,自信驕傲得像春天裡的花兒。我總是驚疑讚歎:我們做了什麼,居然配得上她們?」
順便講一個悲哀的小故事。一個朋友,四十七八歲,漂亮,聰明,能幹,博覽群書,通曉政治,經濟獨立,她認為,如果男人不認為她這樣的女人勝過美貌的少女,就太不公平了。有過太多的悲傷經歷之後,她向朋友們宣佈:她終於徹悟。她想要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有才智,博覽群書,對政治感興趣。他們的交往不是為了一起生活或者結婚,而是可以一起散步、吃飯、看戲、「興之所至就一起上床。我再也不想早晨起來,有個男人在我床上,而我必須起來給他做早餐。而且我向你們保證:『我已經送走了我的最後一位大有希望的小說家、音樂家、詩人,我再也不是他們在暴風雨中的避風港。』」
與此同時,一位英俊、博覽群書、令眾多女人傾慕的中年男人正在告訴人們:他再也受不了不斷地跟姑娘們結婚,然後又不得不離婚,他想要一個成熟、自立、博覽群書的女人,而且不想讓他搬去跟她住在一起。現在他看重的東西是他的獨立。
我們這幫人就開始從中撮合,我們很講究策略,小心翼翼地、迂迴地行動著。不讓這齣戲的主人公看出一點馬腳。我們安排了一個派對,找了個很隨意的由頭,邀請了足夠多的人,以免太露骨。下面是事情的經過:貝蒂(我們這樣叫她)跟傑弗裡(我們這樣叫他)同時到了,他們立刻注意到對方,開始了你來我往的言語機鋒。我們這些旁觀者很高興,因為針鋒相對往往會走向快樂的結局。然而糟了……派對進行到很晚,一位同謀的女兒不約而至,那是個面帶歉意的二十多歲的姑娘。她像一條橫渡瀑布的小船,被一股力量牽引著奔赴自己的命運。她跟傑弗裡一起離開,踏上了一場新的不幸之旅;而貝蒂跟一位來自英國中部的新入行的演員離開了。他剛到倫敦,飢腸轆轆,大聲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有哪位好心的女人帶我回家,餵飽我?」
當時有兩個男人住在倫敦,他們早早地讓自己脫離了被選為丈夫或「伴侶」的危險。這兩個人在各個方面都不一樣,但他們護照上的「職業」一欄,都可以寫上「性」。
一個男人來自南非。他身後有著典型的惡劣的童年經歷:有一位粗暴殘忍的父親,為躲避父親的毆打和冷酷對待,他早早地逃進大城市的黑社會。他在倫敦為自己建了一座房子,就像一座神廟,但不是為了愛(當然不是),而是為了性。這個窮孩子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那可是一棟精緻的房子。最好別問。這是一座暴力和多愁善感並存的房子:在這裡,多愁善感和痛苦再次聯繫了起來。多愁善感是眼睛中的淚水,彷彿有一位看不見的觀察者在數著淚珠,每一滴都證明了自己高人一等的感性。而痛苦不一定是身體的,那也是心靈的屬地。在那棟房子裡,每個女人——各種年齡的女人——都被愛慕,被崇拜,被征服。但這種類型的性愛並不是每個女人都喜歡的。
另一個男人來自南美,是日本和西班牙的混血。他有一套很大的公寓,裡面的每一件擺設,如果放在博物館裡,都會熠熠生輝。他非常富有。他研究過(當時仍然在研究)很多文化中的微妙而玄奧的性愛實踐。他跟倫敦另一端的那個男人不一樣,他不收集女人,因為他的最終目標是找到在愛的各個方面都跟他和諧一致的惟一伴侶,這是因為,他聲稱,要想實現愛的真正成就,兩個人的身體、心和靈魂(他堅持強調後者)都應該跟對方完美地和諧一致,這需要花上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他輕視那些有幾個或很多性伴侶的人,甚至只要有一個以上性伴侶,也會讓他輕視。他認為這些人對性根本不認真,純粹是業餘的,什麼也不懂。他妻子曾經是他的同事,他的理想伴侶,但她堅持要孩子,於是他們遺憾地分手了。
她住在附近的公寓裡,他是孩子們的好爸爸,但就像他說的那樣,孩子跟愛慾生活不協調。他跟她的性關係是實用性的。寫到這裡,我當然受到了誘惑,想編造一段愛慾的冒險史,一段奧妙無窮的快樂日記,但在當時我不得不謀生,而且還要考慮我的孩子。這位有趣的朋友很理解我的困難:追求真愛需要一筆可靠的個人收入,而且要沒有孩子,他經常這樣說。在他離開倫敦去西班牙之前,我們偶爾會見見面,一起吃飯、聊天。他向我和盤托出他正在進行的研究,我偶爾發出一聲歎息,因為比這更愉快的消遣方式確實不多——但我用「消遣」這個詞已經解釋了我為什麼永遠不可能是他的合適人選。另外,我必須承認(也許帶著一點羞愧,就像沒通過一次高水平的考試),長此以往,我會覺得厭倦。他的話當然是對的:一個人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這件事情裡面,就像尋找聖盃,尋找開啟秘密王國的鑰匙——其實就是「成長點」——否則只能揀拾徒勞後的殘渣,一塊變質的甜點。
我住進朗廷路四年後,霍華德·薩繆爾斯去世了。我被召喚到霍華德的弟弟巴茲爾·薩繆爾斯的辦公室,見到了這位你們為之驕傲的典型的精明強幹的商人。「我不知道藝術家為什麼需要資助。我向來不同意我哥哥這樣做,他總是施捨你們這些人。你意識到了吧,你住的那套公寓,我可以收的房租是你現在付的十倍。」顯然,在我眼前上演的,是兩兄弟的長期不和、甚至是對抗中的一個片段。很容易理解他們之間的不和,看著這位嘴唇緊繃、怒氣沖沖的大亨,再想想為人隨和、機智迷人(而且是左派)的霍華德·薩繆爾斯,一切都清楚了。我問,能不能給我三個月的時間,因為我本來有充分的理由以為我可以在那裡無限期地住下去,現在我需要時間尋找新的住處。他最後同意了。這種安排對我來說並不寬鬆,但我仍然感謝他。
現在我必須去找一棟房子:一是因為彼得非常希望我有一棟房子,他需要那個著名的「頭上的屋頂」的庇護,他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屋頂,我們的屋頂,安全而且永久;二是因為我強烈感覺到需要擁有財產的壓力,你在英國總會感覺到這一點。當我需要透支時,總會被問及:為什麼不買棟房子?每個人都在說:為什麼把錢浪費在租房上?把房租變成按揭款吧。因為在這個國家,用付房租來解決住房問題不是上策:如果你沒有志氣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子,這就說明你不認真,甚至說明你放浪不羈、朝三暮四。
這次我只在一個區域找房子:卡姆登鎮。我在一條街上發現了一個地方,那裡很快就會成為很多戲劇界和藝術界名人的住所,但當時的房產經紀對我說:「我不會讓我媽媽或妹妹住在這樣一條街上。」卡姆登那時還沒有成為時尚街區,但在很多精明的人看來,住在那裡很方便。湯姆·馬斯庫勒看中了查考特廣場的一棟便宜房子,但很難籌到錢,沒過多久,查考特廣場就成了最時尚的區域。一位朋友想買攝政公園路的一座大房子,沒有銀行肯貸款給她。她向別人借了錢,花六千英鎊買了下來,二十五年後賣了一百多萬英鎊。專家們一次又一次地判斷錯了。誰判斷對了?不切實際、終日空想、不在意時尚與否、只想找個便宜方便的地方住下來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