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40章 故 園 人 影
    《老子》第八十章:「小國寡民,使有什伯(十百,多種)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我有時很欣賞這段話。不是對「發」以及現代化的享受有什麼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意見,而是對自己經歷的相去日以遠的過去有些懷念。這過去,有人,有地,有事,自然未必都是可意的,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有些竟是常浮上心頭,忘不掉。索性就寫下一點點,也許未必有人願意看,那就算做自己的溫舊夢也好。夢太多,要選擇。人影像真切,頭緒簡單,決定只說人。人也太多,又要選擇,想只說一時浮上心頭的三位。以交往的多少和遠近為序。

    王??二

    由大範圍說起。我的家鄉是北京東南近二百里的一個小村莊,名石莊。石莊者,石姓聚居的一個小村落也。推想起初沒有外姓人,由我兒時算起,至多不過百年前吧,村的偏西部遷入外姓兩家,我們張家和另一家王家。都在街北,我家偏東,往西隔一家是王家。論家道,我家是小康,王家很窮困。可是兩家關係不壞,感情融洽,來往很多。王家,與我祖父同行輩的那個老人,也許活到花甲左右吧,故去。只留下一個兒子,名王瑚;混上個女人,西北方某村的,耳聾,村裡都叫她王聾子。依鄉村的禮俗,當面,我叫她王大嬸,一直到現在,印象還很清楚。因為她家沒有磨,磨面,要到我家後院的磨房,其時,鄉村婦女都是小腳,只有她穿木底鞋,由外走來,踏堂屋的磚地,發出清脆的嘎嘎聲。他們夫婦都和善,得我家一點幫助,總是感激不盡的樣子。他們都早死,生五個孩子,都是男的。

    大的名福來,年齡與我相仿,剛成年就故去。二的名福順,成年大以後才成了家,村裡人都稱他為王二。三的名福成,不知同誰合不來,一怒離開家,到外面去闖天下。所以王氏弟兄,我印象深的,與我交往多的,只有王二。他忠厚、樸實、勤勉,因為幾代與我家關係深,見面呼我為二哥,看得出來,心情是恭敬加更多的親熱。他當然也務農,農閒時候賣零吃食,不過是花生、瓜子、蘿蔔之類。養一頭驢,有的貨,如蘿蔔,要到西邊20里外的索莊去馱,他說,賣就要賣好的,賺點錢,不能虧心。我小學念完以後到外面上學,先是通縣,後是北京,其時交通不便,離開家門,要到30里外京津公路的河西務站去上汽車,這30里旱路,常常是用王家的驢,王二去送。我跨上驢背,他後面跟著,讓他騎一會兒,他堅決不肯,說走慣了,不累。

    寒暑假回家,晚飯後是說閒話時候,串門,最常去的是王二家。後期他成了家,妻子比他更樸實,更熱情。還是那樣窮,土房,簡陋,屋裡幾乎沒有東西。可是我願意到那裡坐一坐,以吟味其他處所不再能見到的古風。其後,正如其他到外面混的人一樣,我離家鄉越來越遠了,也就很少能見到王二。是50年代初,曾被掃地出門的我的二老故土難離,又到家鄉去住,我去探望,當然又要到王二家去看看。他們夫婦年才近不惑,已經顯得蒼老,仍然很窮,兩三個孩子,食不能飽,衣不能暖。談起世道,也有不少感慨。還談到土改,說分了些東西,趁夜間無人,都隔牆給扔回去,他說:「我再窮,也不能要人家的東西。」我看看他,歎了口氣,沒說什麼。是70年代初吧,聽說他老伴下地做生產隊派的什麼活,光腳,被什麼扎破,沒有醫療條件,竟得了破傷風,死了,不久,也許心情受打擊太重了吧,他也死了,留下三個還不能自立的孩子。

    長海舅舅

    他是個難於理解而可憐的老人,比我總要大幾十歲吧,住在對門,我幼年時期幾乎天天看見他,可是連姓名也不知道。情況要由對門的石家說起。我很小時候,對門住著母子四人,母親寡居,我家說到她,稱為對門老奶奶,老者,是因為她的丈夫排行第末。何時喪夫,可以由最幼孩子的年歲推算出來,大概是五六年前吧。三個孩子都是男的,最大的乳名長海。孩子未成人,唯一的強勞動力死去,家境本來就不好,其困苦可想而知。是為解救無勞動力的困苦呢,還是這位老人無依無靠、走投無路呢,不知道,總之,經過協商,這位老人連人帶財產都遷來,與我們稱為老奶奶的他的胞妹合夥,共同過困苦的日子。村裡添了外來人,以熟代生,都稱他為長海舅舅。他個子不高,略駝背,面容黑而且粗,在我們一群頑童的眼裡,是個很不討人喜歡的人物。

    他身體像是並不健壯,到我們一群孩子上小學時候,他就不怎麼下地幹活,而經常是坐在街北的牆下,既像愁悶又像沉思的樣子。他幾乎永遠不說話,也沒有人理他。估計到他妹妹家裡也是這樣,因為無用了,也就很難看到好的臉色。好臉色是精神方面的安慰,得不到,沒辦法,也許他真就能「安之若命」了吧?更可悲的是退一步,想吃一頓飽飯也辦不到。忘記是誰,當做笑話,說聽長海舅舅說:「要是黑麵餅卷小蔥蘸醬,那還有個飽啊!」其後,他身體更壞,先是很少出來,終於臥床不起了。是拘於禮俗還是實用主義呢,有那麼一天,把他抬上牛車,送回本村了,聽說不久就死去,大概終於沒有吃到黑麵餅卷小蔥蘸醬吧。為死者設想,安息了也就罷了,可是問題偏偏留給生者。我有時想到他,那落魄無告的樣子仍然清晰,心裡就不能釋然。系念什麼?是有時形而上,想到命運、機遇、苦樂、榮辱之類,有時形而下,比如吃烤鴨、薄餅卷鴨肉,其旁邊有蔥蘸醬,就不由得想到黑麵餅卷小蔥蘸醬的願望,也就不能不慨歎,人生,長也罷,短也罷,幸也罷,不幸也罷,總的說,終歸是太難了。

    嚴氏大姐

    說這位,出了村,到東北方八里以外的外祖家,村名楊家場。外祖家也是小戶人家,可是地勢好,住在村西端路南,出村北望,不遠就是運河支流青龍灣的南堤,白沙嶺上是一望無際的柳樹林。外祖父姓藍,行二,與大外祖父合住一個院子。我小時候,大外祖父一支只有大舅父、大舅母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學名文秀,嚴氏大姐是他的妻室。這種關係,為什麼不稱表嫂而稱為大姐?說來話長。她是我們村東南某村的人,幼年父母雙亡,無人撫育,經人說合,送往大舅父母家做童養媳。童養媳,成婚前的名分是家中的女兒,記得長於我七八歲,所以見面呼為大姐。其後成年,完婚,農村稱為圓房,大舅母說,叫大姐慣了,不必改了,所以一直稱為大姐。依舊俗,我出生後常到外祖家去住,到能覺知,有情懷,就對這位大姐印象很深。來由之一是她長得很美,長身玉立,面白淨,就是含愁也不減眉目傳情的氣度。來由之二是她性格好,深沉而不瑟縮,溫順而不失鄭重。少說話,說就委婉得體。

    依常情,童養媳的地位卑下,因為是無家的,又名義為女兒而非親生,日日與未來的公婆和丈夫廝混,境況最難處,可是這位大姐像是一貫心地平和而外表自然。她結婚的時候,我十歲上下,其後不很久我離開家鄉,就幾乎看不到她了。可是有時想到她,聯想到人生的種種,就不免有些感傷。這感傷可以分為人己兩個方面。人,即大姐方面,是天生麗質,而沒有得到相應的境遇。就我習見的少女時期說,現在想,她處理生活的得體,恐怕是「良賈深藏若虛」。所藏是什麼?也許是「忍」吧?如果竟是這樣,那就真如形容某些見於典籍的佳人所常說,性高於天,命薄如紙了。再說關於己的。也是現在回想,常見到她的時候,後期,她年方二八或二九,我尚未成年,還不知道所謂愛情是怎麼回事,可是她住東房,我從窗外過,常常想到室內,她活動的場所,覺得有些神秘。這種心情,可否說是一種朦朧的想望?如果也竟是這樣,在我的生活經歷中,她的地位就太重要了,《詩經》所謂「靡不有初」是也。但無論如何,這總是朦朧的,過些時候也就淡薄了。

    一晃到了70年代初,我由干校改造放還,根據永遠正確的所謂政策,我要到無親屬的家鄉去吃一日八兩的口糧。第一次回去,人報廢,無事可做,想以看久別的親友為遣,於是又想到外祖家的大姐。她還健在嗎?於是借一輛自行車代步,路也大變,問人,循新路前往。進村就找到,表兄和大姐都健在,在原宅院以西的小園蓋了新房,在北房的西間招待我。大姐年近古稀,仍保留不少當年的風韻。談起多年來的生活,說還勉強,只是大躍進時期糧食不夠,吃些亂七八糟的,脹肚。關心我,又不便深問,表現為無可奈何的樣子。午後作別,她送我到村外。

    我上了車,走一段路,回頭看,她還站在那裡。就這樣,我們見了最後一面。其後,依照又一次正確的政策,我回到北京,可是從另一個外祖家表弟的口中,間或聽到她的消息,都是不幸的。先是她的兒婦被一個半精神病人暗殺,事就發生在她的宅院裡。其後表兄先她而去。再其後是不很久,她也下世了,其時是70年代晚期,大概活了七十五六歲吧。年過古稀,不為不壽,可是我想到她的天賦,她的一生,總是不免於悲傷,秀才人情,勉強湊了一首七絕,詞句是:「黃泉紫陌斷腸分,聞道佳城未作墳(因不得占耕地)。宿草萋萋銀釧冷,此生何處吊嬃君?」(《楚辭》,女嬃,姐也)算做我雖然遠離鄉井,卻沒有忘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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