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說刻閒章。刻閒章要先有圖章石。買石藏石,我也未必沒興趣,只是因為好的,即使小也很貴,不敢問津,所以直到現在,也幾乎沒有能夠上桌面的。又所以不敢上追米顛,愛而拜之,而只是利用它,並揩相知的篆刻家之油,刻上幾個字,以過自我陶醉之癮。多少年來,閒章刻了一些,文不當離題,只說成於近年並認為值得說說的與佛門有關的兩方,一是「爐行者」,另一是「十一方行者」。先說這爐行者的一方,為上海翁所刻,這關係不大。關係大的是文字的含意,計值得大書特書的共有三項。其一,我雖然沒出家,卻曾長時期在山門內外徘徊,稱為行者,自信可當之無愧。其二,爐者,因為在干校曾受命燒鍋爐數月也。其三,說來會使禪門的信士弟子並慣於耳食的肅然起敬,因為六祖慧能,得五祖衣缽之後,廣州法性寺剃度之前,也只能稱為「盧行者」。這會有假冒之嫌嗎?管它呢,反正得這麼個大號心裡舒服。再說另一方的十一方行者,為北京讓翁所刻。取義既簡單又明確,是:和尚吃十方,曾有不少次,和尚招待我吃素齋,我比他們多吃一方,故成為十一方,凡事以多為勝,我自己覺得也就佔上風了。
最後說謅打油詩。我的舊家風,間或讀詩詞,決不寫詩詞,因為自知無此才此學。不幸這舊家風也被大革命革了命,是由干校放還之後,閒情難忍,萬不得已,才乞援於平平仄仄平,以期還能夠活下去。嘗試,也積累一些經驗,其中最能產生(人生的)經濟效益的是:想自討苦吃,寫正經的;想取樂,寫打油的。昔人昔事也可以為證,如杜公子美,不打油,總是寫《羌村三首》之類,自然就不免於「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加以為安老,我拿起筆,常常喜歡打油,也就從其中撈到不少油水。為篇幅所限,只舉五言的絕和律各一首為例:
有夢思穿壁,無緣聽蓋棺。南華尋坐忘,未廢日三餐。
無緣飛異域,有幸住中華。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風雲歸你老,世事管他媽。睡醒尋詩興,爬牆看日斜。
思穿壁,沒有真穿,無益;罵完管他媽,上公交車仍不能不用力擠,也無益。但這類無益一時能使我眉飛色舞,人生難得開口笑,敝帚自珍也罷。
九、衣褐還鄉
這題目有遠祖,是別姬的項羽所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有次遠祖,是捨身同泰寺的蕭衍所說:「卿衣錦還鄉,朕無西顧之憂矣。」可是承嗣不能照抄,因為我既未富又未貴,只是思故土的心意一點通,所以用了換字之法,說是衣「褐」還鄉。這說的還鄉還同於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簡而明地說,是到風燭之年,才更有故土難離之感。關於這種情懷,不久前我寫了兩篇小文,一篇是《吃家鄉飯》,說一日三餐,總是想吃幼年在家鄉吃的那些;一篇是《狐死首丘》,說大有結廬在鄉土之意,而多方牽扯,事實難於做到。這次寫,像是沒有什麼新意好說,但既然要坦白老年的心境,略去則不合為文的體例,所以不避舊話重提之嫌,再嘮叨一次。
說起家鄉,一言難盡。這言,有離鄉之人共同的,用情意最深重的話說,是葉落要歸根。有我獨有的,是這根竟有了變動。如何變?為了偷懶,抄《狐死首丘》那篇寫的:
說就不得不從頭。為不知者道,先要說家鄉。這也不簡單,因為應該是一個(指出生地),而現在是兩個。我出生地,就出生時說,是京東香河縣的南端,北距運河支流青龍灣十里,西北距香河縣城五十里。這出生地的家鄉受了兩次嚴重打擊。一次是解放之後,政治區域變動,青龍灣以南劃歸武清縣。另一次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鄉的老屋全部倒塌,家中早已無人,磚瓦木料充公,地基改為通道。我只好放棄這個出生地的家鄉,原因之一是無房可住,關係較小;之二關係大,是改說為武清縣人,心情難以接受。但無家可歸也不好過。恰好這時候與香河縣城的一些人士有了交往,他們有救困扶窮的雅量,說歡迎我把縣城看做家鄉,並且叮囑,何時填寫籍貫,要寫香河縣。我不勝感激涕零之至,並每有機會填寫籍貫,必大書香河縣,以表示至死不渝的忠心。
兩個,關係不同,情況不同,因而喚起的感觸也不盡同,總的說是,前者失多得少,後者失少得多。以下分說常常浮現於記憶中的得和失。
前一個,入世後的最初十幾年是在那裡過的,可懷念的當然不會少。就是現在腳踏實地,或只是在想像中,也還會碰到不少熟識的形貌,大到街巷的格局,小到親串的名號。可是遺憾的是,必伴來強烈的禾黍之思。舉家內和家外各兩種為例。說起家,最值得傷痛的是這個家已經化為空無,於是幼年生活的許多歡娛,如年時的提燈放炮,冬夜的圍坐吃炒花生,以至外出晚歸之受到狗的歡迎,等等,都成為更加鏡花水月。村西端的場地兼菜園沒有了,想到當年,秋風過後的清晨,到棗樹下拾落棗的情形,也不免於悵惘。村外,東北行約二里的藥王廟,是小學所在地,當年曾在後殿觀音大士旁過夜,現在是小學仍在,不要說坐蓮花的觀音大士,是連殿也沒有了。由藥王廟東南行到鎮中心,路南有關帝廟,年底賣年畫的地方,風景的,故事的,都曾使我兒時的心靈飛向另一充滿奇妙的世界,現在也是都沒有了。不幸是記憶以及伴隨的懷念之情並不因現實之變而變,於是這個家鄉,如果容許我評價,就具有兩重性,是既可親近又不可親近。
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韓非子的理論,「時移則世異,世異則備變」,忍痛扔開前一個,只取後一個。這後一個,如上面所說,只是情誼的接納,並沒有定居,如何成為家,至少是看做家。曰,因為有熱情的東道主,也就有了安適的食宿之地。任人皆知,在異地有食宿之地,要靠人事的因緣。這因緣,牽涉面廣,瑣碎,幸而不說也關係不大,決定循前一個家鄉之例,多說自己的感受。顯然也只能說一點點印象最深的。由近及遠,先說家門之內,是一日三餐,可以吃地道的家鄉飯。這家鄉飯,並不像都市高級餐館,菜要精緻,有名堂,而是樸厚,實惠,但是至少我覺得,更好吃;而且有口腹之外或說精神方面的獲得,請孟老夫子代為說明,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再說家門之外,大宗是散步於大街小巷,逛集市,那就可以看鄉里人,聽鄉音,以掠取「縱使是衣褐還鄉,也終歸是還鄉了」的滿足。美中不足的是,當年常見並印象深的,如方正完整的磚城,城中心的觀音閣,東門以北城上的魁星樓,都不見了。語雲,在劫難逃,想開了也就罷了。
還有想不開的,是因為把它看做家鄉,就覺得連青菜都比其他地方長得肥嫩,好吃,就是有了難以理喻的留戀之情。這情會產生葉落歸根的想望,也許正是來於葉落歸根的想望。說起葉落歸根,中國的傳統辦法是先下手為強,比如有官位,致仕,就立即衣錦還鄉;無官位,在外混得差不多了,或得意或失意,也要及時返故里,無事可做,可以廢物利用,看孩子。現在不同了,是哪裡領糧票哪裡就是家。可是歷史是連續的,有不少遺老遺少,或只是仍珍藏遺老遺少思想的,還是願意葉落歸根,先下手為強有困難,就彌留之際叮囑下一代,千萬把骨灰送回去,如我的業師死於台灣的錢穆先生就是這樣。
我非遺老遺少,又凡事慣於甘居下游,可是也竟有縱使模糊卻並不微弱的葉落歸根的情懷,而且有時像是真想先下手為強,趁仍能室內看《臥游錄》、出門擠公交車的時候,衣褐還鄉。這是說,聽從幻想,我就會遷入家鄉的某一個小院,換面對稿紙的生活為伏枕聽雞鳴犬吠,出門踏鄉土,聽鄉音,吃家鄉產的豆腐腦之類。顯然,這一切美妙是來於幻想!另一面還有力大無邊的現實,即多種組成無形紐帶的社會關係,想動,就必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一面是想,一面是難,如何處理?還是只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可以大舉,是忙裡偷閒,乘車東行,小住三兩日;可以小舉,仍是秀才人情紙半張,如曾謅《己巳荷月述夢》一首,說:「幽懷記取故園瓜,欲出東門路苦賒。月落天街同此夜,也曾尋夢到梨花。」寫思而不得之感,就是。總而言之,家鄉雖然是理想的安老之地,卻思而難得,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可歎。
十、隨所寓而安
《莊子·大宗師》篇說,道家心目中的聖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後一句郭象註:「隨所寓而安。」其意是,因為能夠隨所寓而安,所以睡醒以後才無憂無慮。說所寓,不說所遇,是表示在任何處境中都心情平靜,意義更深。這裡取此為題,是因為以上說了(我的)老年心境或說安老設想的許多方面,都是處方不少而療效不大,現在到該結束的時候,譬如作戰失利,一退再退,已經退到必須背水的地方,只好由莊子那裡討個法寶,孤注一擲,試試能不能有點轉機。
我天資不行,思而不學,就連「師姑元是女人作」也不能悟出;正面說,是所有關於人生之道的所說所想,都是偷來的。被偷的老財有離家門遠的,如邊沁、羅素之流;只說離家門近的,是儒、道、釋。範圍還要縮小,限於本篇會用到的,是「老者安之」,他們有沒有辦法呢?儒之聖,孔子,說自己的修養所得,是「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但這是所得,至於取得之方,可惜沒有簡而明地一言以蔽之,於是,至少是對於我,就用處不大。勉強搜尋,「戒之在得」一句還值得思考一下。剩下道與釋,釋主張用滅情慾之法以驅除煩惱,還是我看,與道的任運相比就難得佔上風。說理由,一方面是行,太難,且躲開實事,只看戲劇所扮演,已入門的,有的下山了,有的思凡了,可見情慾,不要說滅,就是減又談何容易?另一方面是理,釋求滅是來於怕苦,又連帶而殃及情慾,都不免於執著,或說放不開;至於道,就把這一切都看做無所謂,採取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態度,所以風格更高。隨所寓而安就是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由道家看,人生於世,時時應該這樣,由我看,至少是老年,可以這樣。所以,為了安老,乞援於道釋,我的想法,無妨以道為主,加一點點釋。
以道為主的生活態度會引來非議,只說兩種。一種來自爭上游,可以是哲理的,說不如走荀子的路,求人定勝天;可以是社會的,說不如走陳勝、吳廣的路,求變不可忍為可忍。上游,也許很好或較好,但是,正如《左傳》僖公三十年燭之武所說:「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無能為而仍不能不活,所以只好退守,安於居下游。另一種來自考實際,說長此心安是幻想,因為可遇之境千差萬別,總有些境,如飢渴、病苦、刑罰之類,是難得心安的。這說得不錯,以之為根據評論道之為道,是應該承認,失之把客觀的影響看得太輕了,把主觀的力量看得太大了。但我們也要承認,太大失實,並不蘊含縮小也失實,比喻為真藥,大病未必能治,治小病也許還可以吧?佛家說境由心造,也是不免誇大,但常識也承認情人眼裡出西施,可見主觀也不是總不起作用。這樣,我想仍用退一步法,把隨所寓而安的「所寓」限定為不過於惡劣的,用道家之道,看看能不能取得「而安」。
這道,有「行」方面的表現,是任運,或加細說,不求得,不患失。得,失,指常識認定的,如貧富,富是得,貧是失,榮辱,榮是得,辱是失,窮(用古義)達,達是得,窮是失,聚散,聚是得,散是失,大到生死,生是得,死是失,小到與人有小接觸,所得為笑臉,是得,所得為咒罵,是失,等等,都是。得會帶來樂的情緒,失會帶來苦的情緒。道家的所求,所謂心安,主要是對付失,以及帶來的苦。其意境是視失為無所謂,也就不以為苦。這是內功,借用佛家的話說,是對境心不起,顯然不容易。因為不容易,也許有時還需要「理」來幫助,這理是:一、一切都是自然的,就無妨冤親平等;二、一切都沒有究極價值,因而求什麼,捨什麼,就都不值得。顯然,如果我們能夠堅信此理,並慣於視得失(或小得小失)為無所謂,至少是有些煩惱,可以消除至少是減輕些吧?
所以在道理上,尤其是近年,我重視這隨所寓而安的道,並很想試行之而真有所得。是否真有所得呢?可惜無處去買可以衡量這種情況的秤,稱一稱。也就仍不得不請問自身的主觀印象。答覆竟是恍兮惚兮,因為目光向某處,像是頗有所得,比如多年聚集的長物,書籍、書畫等所謂文房之物,近年來失散不少,想到,我就曾以道家之道為算盤,說這樣也好,居可以少佔地方,搬家可以省車錢,心裡同樣感到飄飄然。可是這所得終歸有個限度,比如貧富,如果經濟情況壞到無力買烤白薯,聚散,真有佛家所謂愛別離苦,以及一旦閻王老爺派小鬼來請,我都能夠「而安」嗎?至少還要走著瞧。可見「道也者」,雖然「不可須臾離也」,至於能否通行,就還要靠自己的天資和修養。想到這些,我還是不能不為自己的天機過淺而慨歎。
該結束了,回顧一下,嘮嘮叨叨說了超過兩封萬言書,關於老年的心境,除雜亂以外,還有什麼呢?或進一步問,開頭說「吾誰與歸」,到結尾,能夠改為說「微斯道,吾誰與歸」了嗎?顯然沒有這樣的信心。沒信心,可見是折騰如清倉,而終於毫無所獲了。但細想想,也不盡然,因為,借用時風的說法,既已反省又檢查,總可以增加一點點自知之明吧?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