綱紀,說全了是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加六紀(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講的是人與人的關係,舊稱倫理關係。稱為倫理,含有應如何對待的意思;「如何」有具體內容,當然是傳統的,指實說要分尊卑上下,一般所謂德,如忠孝之類,都要附著在這上上下下的階梯上。維護這個,當然是全盤接受,合適嗎?即如君為臣綱一綱,王國維死時已經是民國,沒有君了,忠的大節怎樣顯現?靈活運用其精神?那就成為忠於在上的某一人,至少我覺得,這不是現代化而是繼續封建,是不合理的。與公開宣揚三綱六紀相類,還見於零碎的褒貶,仍以明朝為例,古文的多種選本選《左忠毅公逸事》,推崇左光斗死於東廠,可推崇之點是什麼?除了忠於天啟皇帝幻想可以變壞為好之外,還能找出理由來嗎?所舉以上種種,由認為天經地義、身體力行到褒之貶之,都是讀了書的,而且,如信條之被視為正大,都是正大人物,可是現在看來,都為專制壓搾,重則搖旗吶喊,輕則添了油醋。當然,還要歷史主義,不是說如此信如此行,道德方面有什麼缺欠;而是說讀書上了當,信了不當信的。換句話說,是讀書並未明理。
第三類,也可以算做第二類的加碼,所加是,時間可能不很長,也是由於反覆說,自然連帶就見於行事,於是成為風氣,視為榮譽。榮譽的力量之大,凡是睜眼看看世態的都知道,除了承認無條件、想不到問之外,還要加上狂熱。這種現象,古往今來,值得提出來說說的很多,只說一種,是因為近在咫尺,又有典型性。那是前些天買的一本《清代閨閣詩人征略》,翻看,其中人物,寡居多年的可以不計,竟有不少未成婚就守節的,出嫁不久夫死就殉節的,結果就得來酬報,旌表,有了榮譽。詩人,自然都是讀了書的。據我所知,村野貧寒之家,不識之無的女子,這樣求榮譽的罕見。這也可證,還要聲明是「由現在看」。讀了書,反而離時風枷鎖近了,離理遠了。
此外,讀書不能明理的事例,當然還無限之多。古人往矣,今人呢,不是還有人在熱衷於研究煉丹術嗎?很抱歉。我沒看過這類書,推想會比《易經》更實惠吧?人各有見,更值得重視的是人各有欲,殺風景不好,不說也罷。
至此,反面的話說了不少,要改為說正面的,是想明理,還是離不開讀書。這段文章,做到這裡就夠了,一是理由很明顯;二是推想不會有人反對。不過如果連古也算在內,例外也有一些。馬上得天下的劉邦厭惡詩書,可是終於用了叔孫通,因為儒書能夠使他坐寶座坐得穩,坐得舒服。此外還有兩個大戶,早的是老子,要使民無知無慾,見於他的《道德經》五千言,而這五千言,顯然是讀了書才能寫的;晚的是禪宗和尚,說只用經遮眼,這是機鋒,是從古德的語錄中學來的,也就是先讀了書。這樣,對於想明理就必須讀書這個意見,真是可以說是全體贊成通過了。這裡需要說說的是,書和理之間像是還有點什麼,應該用幾句話明確一下。想要言不繁,只說三點。一是讀書可以使生活的境界擴大並提高(或加深)。
比如讀天文學,知道隔牛郎織女的天河之外還有無數河外星系,這是擴大。讀李清照詞「雁過也,正傷心,似是舊時相識」,也「感時花濺淚」,比單單說個「八九雁來」,人生的滋味濃了,這是加深。理要在這種大和深的土壤中生長。二和三,也可以說是一的加細說。先說二,是讀書可以積累知識。理由用不著說。只說知識內容過於繁雜,其中有輕重的分別,問題比較小;有真假、好壞的分別,問題比較大。怎樣分辨真假、好壞?難言也,這裡暫且不說;單說講理,既要以知識為材料,又要以知識為母親,所以,雖然讀書未必能明理,想明理又不能不讀書。再說三,是讀書可以培養見識。見識是分辨真假、好壞的能力,要由吸收別人的看法並比較其高低中來。顯然,為明理,這最重要,否則,遠而雅的,如孔孟之相信人君能行仁政,近而俗的,如義和團之相信肉身可避槍炮,就不值識者一笑了。
以上說想明理,非讀書不可,前面又說讀書也可以不明理,公婆各執一端,中間就擠出兩個問題:一是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二是雖然有這種現象,還不能不明理,怎麼辦。先說前一個問題,是因為書有多種,人有多種。書,以東漢為例,有大量講讖緯的,可是也出個王充,寫破除迷信的《論衡》,顯然,讀前者就會滿腦子陰陽五行,讀《論衡》就對舊經傳也持懷疑態度了。再說人,真是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減去習染和教養,興趣也會千差萬別。如同是讀《紅樓夢》,男士,見於清人筆記,有願意娶林黛玉的,有不敢娶林黛玉的。逛書店可以更鮮明地表現這種情況,有人買史書,有人買小說,大概是前者願意看實有的,並希望鑒往知來,後者願意看虛構的,並希望有時也做個異想天開的夢。書不同,人不同,表現于思,就必致產生合理、近理、遠於理甚至不合理的分別。
更重要的是解決第二個問題,怎麼辦。我的經驗,特效藥是沒有的;但也要服藥,試試看。藥的一種是雜讀。不說多讀,原因之一是,讀書以多為上,用不著說。原因之二,以武俠小說為例,性質專一而量多,也許奔往少林寺的人就更多,志願就更加火熱,那不是服藥反而病重了嗎?同類,寢饋於《易經》、占卜、煉丹一類書,以為就可以前知五百年,甚至白日飛昇,也是服藥越多,反而近於病危了。但買書或借書而讀,是人人有的自由,所以處方不能用禁讀。退一步用緩和的是雜讀,就是各種性質的都讀。各種性質,自然不會一個鼻孔出氣。比如煉丹術與化學原理,可以說是間接衝突;占卜書與反占卜的書,是直接衝突。有衝突就好,可以引來起疑,然後是思索,再然後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真金不怕火煉,假金自然就露餡,垮了。
藥的另一種,或說改進的處方,是雜之中還要有所偏重。具體說是要多讀些與分辨實虛、對錯、是非、好壞之類有關的。這也可以分為間接、直接兩類。以過去讀書人都重視的國學為例,我讀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和錢穆的《先秦諸子系年》,自認為所得很多,因為除知識以外,還學了去偽存真的一些方法。這方法不是正面講,可以稱為間接的。還有正面講的,是科學概論、知識論、邏輯、哲學概論之類的書。這類書內容不簡易,因為都涉及真假、對錯是怎麼回事的問題,性質比較深微。這裡多講不成,因為一言難盡;不講也不成,因為會莫名其妙。想折中。只舉一個例,來於邏輯的,是矛盾律,內容為:全稱肯定判斷(如凡君王皆明聖)與特稱否定判斷(如某君王不明聖)矛盾,全稱對則特稱錯,特稱對則全稱錯。這是個分辨真假、對錯的重要規律,以之為準繩,我們可以判斷許多騙人的鬼話(一般用全稱肯定的形式)靠不住,因為必有不少事例是反面的。邏輯這樣,與它相通的另外幾個學科也是這樣,大家合夥,就會凝縮為一隻有穿透力的眼,看到表面之下的真假、對錯的本相。
但是這劑藥也有不利之點。一種顯而易見,是味苦,不好吃。由事實方面說,有幾個人願意扔開小說,皺眉抱著這類書啃呢?並且,只是星星點點,貫通也不容易。所以,也是事實,是有不少級別不低的知識分子,談自己專業,頭頭是道,專業之暇,還是找什麼占卜書或什麼鐵嘴,去探問流年禍福。可證讀書明理也並非易事,因為有較多助力於明理的書常常是很枯燥的。不利之點的另一種,是因為向深處鑽了,就不能不碰到應否的標準問題;或說得淺易些,是碰到教條性質的頑固就會顯得無力。
如某名人,恍惚記得是辜鴻銘,尊君,並主張保留跪拜,理由是,如果改為鞠躬,天生膝蓋何用?古人也說過這類意思,是「天祐下民,作之君,作之師」。你覺得荒唐嗎?可是想拿出系統而確鑿的「理」,以之為根據,駁倒他,卻不那麼容易。因為這類的人各有見,追到根,會成為,輕些是興致之別,重些是信仰之別,或說異教。而說起信仰或教,任何人都知道,是只能聽從不許懷疑的。唯命是從,由命者方面看,這命的來由也是理,可是這理是不許放在腦子的秤上衡量的,其是否真合理也就不得而知了。不得而知不好,怎麼辦?我的想法,有關應否的問題,如果不簡易而想明其理,就最好多乞援於康德的所謂理性,少乞援於信仰。這樣的理性是怎麼回事?只能由心情方面說說,不過是平心靜氣,不入主出奴,願意講理而已。
最後說說,莊子的高見,「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理,不管怎麼樣想明,總難免有不能明的,或拿不準的。處理的辦法是虛心,繼續求明;求得之前,要採取孔老夫子的態度,「不知為不知」。這樣的不知,也是理,我的經驗,也是只有讀書才能明的。到此,由話面看,是越說越纏夾;其實意思是頗為簡明的,就是:讀書可以明理,只是要附帶一些條件,隨便來來就未必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