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13章 不 合 時 宜 (2)
    三、宜於信而疑。信是聽到什麼便以為是真的。我幼年無知,情況曾是這樣。典型的例是看《聊齋誌異》,書生夜讀,聞牆外吟「元夜淒風卻倒吹」的詩,就相信,並幻想有朝一日也可能有此奇遇,則聞之後還會如此這般云云。其後是入了洋(名)學堂,更其後是讀了些洋(實)書,心之官有變,燈下連鎖入室的美夢斷了,且有說焉,是不科學。科學與不科學對比,前者是而後者非,推想除迷禪、迷氣功的以外,不會有人反對吧?這是就此小範圍內的「理」說,至於走到範圍以外,觸及人生的多方面,這理的影響就未必都是可意的。其中最重大的一項,我以為就是難於樹立信仰。蓋信仰,大如上帝全知全能全善,小如什麼廟供桌前求得的簽辭,都是躲開科學精神講的理才能生存的。換句話說,有所聞,總是問「你說可信,根據是什麼」,取得信的善果就難了。

    稱為善果,是我,與未能信的同時,卻一直認為,人生的福報要由有信仰(指重大而牽涉價值問題的,如怎麼活才好之類)來。這方面的情況,近些年來,在《懷疑與信仰》《我與讀書》《難得糊塗》等拙作裡曾一再談到。表現的心情是淒苦的,因為確知,如培根所說,「偉大的哲學應該始於懷疑,終於信仰」,我卻始於懷疑,未能終於信仰。「吾斯之未能信」有什麼不好?惡果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不信奉天承運,依某種口號而行乃天經地義,顯然,其結果就必是世路艱險,求立足也成為大難。另一類是不信由「大塊載我以形」到「息我以死」有什麼意義,也就不能求得安身立命之道。而又不能不活,這就等於口吃烤鴨而心裡想吃烤鴨無味,成為既可憐又可歎了。或曰,「你不是也寫過《順生論》,說可以接受《中庸》所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嗎?」答曰,這是不得已而降一級,雖然也有所取,乃第二義,與淨土宗老太太宣「南無阿彌陀佛」佛號相比,那是第一義,地地道道的信仰,所得就有天淵之別了。

    四、宜於從風而寡合。一地之中,一時之內,人的絕大多數以什麼什麼為榮,其反面為不光彩,而很少追問理由,這樣的指引兼推動的力量,風也,或稱為風氣。風,舉例不限於一時,與白薯不異,塊頭有大的,如忠君,能夠使臣下甘心死,有小的,如鞋底後部加個木柱,能夠使佳人立而難穩,行而難快。可是不這樣,重則會遺臭,輕也會美中不足。所以識時務的俊傑就總是順著走,甚至迎頭趕上。我呢,沒有逆風的癮,或說沒有逆風的魄力,可是患有少信的病,面對風有時也想問問所以然,而一問,取得滿意的答覆總是不容易,因而邁步就慢了,或由心情方面說,就苦於跟不上。至於具體情況,那就說不勝說。只好先歸類,然後挑個頭較大的,擺在案頭看看。這是一,在很多人已經升溫到熱狂的時候,我還是未能積極。未能,是因為,對於依什麼口號而行就可以救民於水火的理想;雖然我也同樣希望能夠這樣,卻總是擔心未必能夠這樣。這擔心不能算做杞人憂天吧,因為至少是為數不少的人,依口號而行之後,仍是未能免於水深火熱。當然,有些升溫就不再降溫的人就不是這樣看,所以在這樣的慧目之中,我就成為落後,應該望望然去之。

    去了,夫復何言?大道多歧,各走各的路可也。接著說二,有不少冠冕的群體名堂,走入其中就可以取得一頂光彩的帽子,而這種帽子,既可以飛上頭頂,又可以飛上名片,最後還可以飛入悼詞,我則欲熱心而一直熱不起來。是「舉世皆濁我獨清」嗎?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而是身和心,整飭與懶散間,更願意懶散而已。再說三,是率爾操觚,時風要高攀以自重,辦法是多引今代的子曰詩雲,其意若曰,「如是我聞」,所以必正確可信,我則未能起而傚尤。原因仍是少信在作祟,以近於咒語的唯物、辯證等為例,我是一向不敢用,因為:一、我不學,未能知其確義;二、比如一個喜歡較真兒的人來問,孔老夫子「知其不可而為」,這種立身處世的態度是唯物的嗎?辯證的嗎?我只能說不知道。所以執筆為文,也就不能從時風之後,多來幾次「某某某教導說」。最後再說個四,是很多人為「發」為「華」而拚命的時候,我卻興趣不高,並寫《臨淵而不羨魚》《消費的我行我素》之類的小文,向熱衷於發於華的人頭上潑冷水。顯然,這潑冷水是費力不討好的事,因為:一、求發求華的火熱必更難降溫;二、還可能惹來反駁的評論,是:你的舊思想感情已經僵化,既然不能適應新潮,那就趕快見鬼去吧。

    五、宜於自強而自餒。新世訓,人要力爭上游。此意還可以說得既深邃又生動,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是我卻多次坦白,是既怕苦,更怕死;坦白之後還有辯解的話,是大人先生喜歡說這樣的話,意在別人聽了會信,其後就真去苦、去死,他自己是並不這樣的。那麼,我之不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受大人先生的影響嗎?君子還應該不諉過於人,那就繼續坦白,承認乃來於「天命之謂性」,雖然也知道自強之可貴而強不起來。此種不冠冕的心情有時還不停留於迷離恍惚,那是幸或不幸碰到時代和環境的雙重偉大,活下去難了,苦思怎麼辦。理論上,或青史上,有進退兩條路,進是陳涉、吳廣,退是伯夷、叔齊,可是這就不得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是未再思三思,就由「天命之謂性」順流而下,走了不自強的一條路,心不能變方為圓,求言和行都是圓的。這是否即孔老夫子說的「無可無不可」呢?曰,完全是兩回事,無可無不可是中道,我則為資質和習染所限,「不得不」甘居下游。命也夫,也就只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了。

    六、宜於菩提而煩惱。菩提和煩惱都是佛家語:菩提是覺悟,悟後則無苦;煩惱正好相反,是迷,指有貪嗔癡等心境,感受為苦。佛家各宗派也說「煩惱即是菩提」,這是另一路的思辨方式,我們常人最好是裝做聽而不聞。且說這煩惱之苦,佛家用所謂般(bō)若的慧目看,是來於愛染,所以滅苦要用釜底抽薪之法,是求情慾的淡而至於無。這想法,就理說,我認為可以成一家之言;看做一種人生之道,我們更應該刮目相看。可是很遺憾,我的這類看法也是就理說,至於由理而走入實際,就總是「苟未免有情」。這未免有情還有深的根源,是《莊子》說的「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天機淺,在莊學的眼裡,得天獨薄之謂也,這是「畏天命」的天命,人力又能如何?勉強想個可憐的辦法,是嚮往覺悟的時候寫《蒲團禮讚》。不幸是寫之後,甚至寫之時,迷的根芽仍在心房萌動,眼看就要棄甲曳兵而走,如何補救?我慣用的辦法是由阿Q大師那裡學來的,曰雖敗猶榮。稱為榮,有何依據?依據可以來於儒,是「率性之謂道」;也可以來於佛,如上面所引,「煩惱即是菩提」是也。

    也迷《易經》,所舉已經滿六爻之數,應該就此打住。六個方面,分而有合,合為結論性的一言以蔽之,是不成氣候。不成氣候而有膽量常拿筆,亦有說乎?曰,搜索枯腸,竟抓來兩宗。其一,所說都是實情,並未用子曰詩雲一類大話騙人。其二,自己不成氣候已成定局,但跛者不忘履,凡有所想、所說,總含有別人能夠成氣候的願望。希望別人如何如何,也應該算做大話吧?若然,那就對鏡還是貼了花黃,慚愧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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