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的樸實,釋義,可以合,是不浮華的;可以分,樸是無華,實是實用。然後是頌,換為大白話,是我喜歡這樣的。喜歡這樣的「這樣」,因為花花世界,經歷萬千,內容多種,說也說不盡。又,走宋儒的老路,喜歡也要有個「理」,而理總是難言也。大事化小,避重就輕,想只述說一點點事,以之充篇,以之明理。言事也要有個次序,想學京劇排戲碼,先輕後重。
帽戲是關於「硯」的,這舊為文房四寶之一,今日文物或文玩,何以視為輕?因為可有(為元益之事)可無(少用毛筆,間或用,也是乞援於墨汁),昔人所謂長(讀仗)物是也。不過我是項氏蓮生的信徒,樂得為元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多少年來,還是談硯心喜的。無癖不可以為人,這所好也就不隱瞞,於是而名聲在外,碰到與硯有關的事就有人找上門。是不久前,附近美術館有新敏硯的精品展覽,有好事者兼好心人,不只一位,看過,讚不絕口,並行什麼什麼「與朋友共」的古道,慫恿我也去看看,並且說:「喜歡的,也元妨買一兩方,機會難得。」我,少半出於世故,多半出於癖好,由讚不絕口者陪伴,去看了。看(並允許用手指試是否潤)之後,評價,尤其決定買不買,就不能不動真格的。
先說評價。硯數百方,由石質方面說,大致都過得去,其中一些還可以說很好。可是由主觀願望方面說,能夠面對說一句「我很喜歡」的卻為數不多,原因是,雕琢的花樣太繁複,用意求奇求巧,在我的眼裡就成為華而不樸,有的甚至喧賓奪主,遍體花樣而硯堂(磨墨處)很小,兼不實用。我喜歡的硯不是這樣,以我手頭的一方數硯為例,晚明坑,晚明做,長方形,厚厚的,連自然的花樣,如金星、眉子等也沒有,制為最普通的淌池型,硯面,上部四分之一為硯池,下部四分之三為硯堂,硯池通硯堂部分大曲,硯堂內小曲,都如自然生成,有質樸的美,也實用,就真夠得上大巧若拙。且說我正在心裡推崇樸實之美,那位陪伴的好心人問我:「怎麼樣?這麼好,還是買一方吧!」我笑了笑,說有舊的可用可玩,算了吧。
帽戲演完,要接著來點非可有可無的。挑選,以必有為標準,立刻就想到古人說的「飲食男女」。分說,先飲食。新風,是先弄錢,然後大吃大喝。具體說,要求是一,多,最好能夠與西太后老佛爺媲美;二,貴,比如雞與天鵝同昧,要吃天鵝;三,花樣奇,比如魚,尾要上翹如松鼠,蘿卡,要分瓣如蓮花;囚,省力,除口嚼下嚥以外,都要由年輕而美貌而香艷的小姐代芳。說句不怕傷人的話,我很厭惡這樣。原因不只一種,這裡只說有關的一種,是離我喜愛的樸實太遠。
有人也許會說,「這樣,對於修苦行,你就會變為讚揚了吧?」問題拉向複雜,非三言五語所能說明白。只好大事化小,只說我是常人,「口之於味也,有同蕾(嗜)焉。」(《孟子·告子上》)加細說是,初步,也食求飽;進一步,順口與不順口之間,也歡迎順口的。樸實就不能順口嗎?我的經驗,樸實反而更能順口。理由有「理」的匈是簡能夠助長食慾;反之,如老佛爺之上百道菜,就什麼也不想吃了。理由還有「事」的,事太多,只舉一種,是在鄉友凌公家吃砂鍋羊頭肉,只此一昧,價低,易做,可是味道很好,吃過之後還想吃。其另-一極端,高級飯店的豪華宴,我也見識過,總是上菜未及半就想逃席,與樸實的砂鍋羊頭肉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剩下難說的男女,也勉強說幾句。照寶二爺的分類法,我是泥做的,對於水做的諸位,當然應該愛而重之。可是在這方面,我的樸實偏見仍在起作用。舉例說,昔人,像謝道韞那樣的,我特別有好感,因為據說,給人的印象是有「林下風」。今人,如果我還有資格選擇,容許選擇,我會選取天生麗質,頭上無珠翠,面上無脂粉,身上元華貴花樣的。可是新潮力大,還會有這樣的嗎?曰元傷也,因為老朽說選取,正如沈既濟之寫《枕中記》,也只是現實不能得,畫個夢,聊以寄玉樓香澤之遐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