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生活卷 第64章 再  拜
    偶然得片刻之閒,仍是書獃子習氣,面前無書像是缺點什麼,於是奔往書櫥,順手抽出一種,一看是《蘇米志林》。何以單抽這一種?也可以說沒有理由。人生的許多活動,大到成家立業,小到行路哼「今宵酒醒何處」,問理由,都是頗難說的。但這樣囫圇吞棗過去,有些迷宋學的人會不滿意,那就找找理由。而一找,居然就找到,而且不只一個。其一是,此乃毛晉綠君亭刻本,比時風的學習書早三百多年,可以換換口味。其二是字大,可以讓眼睛休息休息。其三最重大,是其中記蘇(東坡)記米(元章),都只取趣聞而不講大道理,心也可以借此休息休息。且說就翻開看,得眉開眼笑若干次,語雲,人生難得開口笑,用今語說,可謂收穫很大。只是有一處,笑之後卻隨來思,思之後還有,有什麼呢?或者名為感慨吧。感慨,比單是笑笑的意義深了,也許無妨說說吧?那就說說。

    事見上中下的下冊,記米元章(名芾)的一則,題目是「放筆兩拜」,文云:

    元章為人親舊書,有密於窗隙窺其寫,至芾再拜,即放筆於案,整襟,端下兩拜。

    先說說關於「拜」的一個小問題。拜有廣狹二義,廣是凡行禮都可以稱拜,狹則指跪拜,米這裡取廣義還是取狹義呢?很可能是取狹義,因為同書還有「拜石」一則,記他「取袍笏(即著官服)拜之」,有人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說:「吾何嘗拜,乃揖之耳。」這樣,寫信寫完「再拜」,放下筆,恭恭敬敬跪拜兩次就成為大舉動了。舉動大,意義也大,是說了就做,即使身旁無人也是這樣,所謂「不愧於屋漏」。

    記再拜的寫了就照辦,原意是證明他「顛」,我為什麼有了感慨呢?是想到同樣情況,自己未能這樣。我寫信不少,有相識的,有不相識的,下款經常寫「拜」,總是寫了就完事大吉。這用的是心到神知法,雖然人人如此,想到米氏的不折不扣的高風,終歸不免於慚愧,至少是自視缺然。而且不只此也,這或者要怨自己的眼睛,舊習不改,睜開就東張西望。而所見呢,為數不少,是說得很好聽,而實際是並不做;也為數不少,是說得很好聽,而所行則恰好相反。怎樣對待呢?我的經驗是殊少辦法,因為說之時不能知其底蘊,行之後知其底蘊也只能徒喚奈何了。一種理論上可能的路是希冀,求善於說的人都成為再拜派,可惜是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於是剩下的唯一的路就成為,讀完米再拜的記載,長吟陳子昂「前不見古人」的名句,然後是「躬自厚」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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