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公作《進學解》，我退而不學，希賢，只能作《偽劣解》。偽劣，推想也是古已有之，但總要承認必是於今為烈。偽和劣是近親，皆劣也，偽是有佳名的劣，劣是無佳名的劣。偽劣有人和物之別，追根問底，用物有偽劣，是源於人有偽劣。古人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可是荀子說「其善者偽也」，孰是孰非？難言也。想知難而退，只說用物的偽劣。由來源方面看，劣有不同性質的兩種。一種是技術水平有高低，高的產品優，對比之下低的產品劣，如筆，美國的派克與我們的金星比，就是這樣。這是不能也，非不為也，補救之道是急起直追。另一種劣就不是這樣，而是為多賺錢偷工減料，騙耳不聰目不明的；又為了欺騙能夠十拿九穩，就大做其假廣告，甚且模仿某種名牌，以求雖質低而得善價。這是近年風行的正牌偽劣，以下只談這樣的。
記得50年代早期，有一次同葉恭綽老先生談閒話，觸及古董的鑒定問題，他說：「只有不值錢的東西沒有假的。」這經驗移用於現在，幾乎可以說，「只有不能賣錢的東西沒有假的。」能賣錢的東西，縱使不是無限，也是難得數清的，偽劣產品也會如此之多嗎？這顯然就要請統計學家來解答。一種想法是，用物無數，總會有哪怕一種兩種，沒有假的。但也不能排斥另一種想法，是有些不能賣錢的東西，如身份證（因上有照片，只能自用），竟也有假的。兩種想法比賽，勝負如何，也許竟至難定吧？再一次知難而退，躲開總的，只說說自己的一點感知。
還沒下筆，就領悟這樣一個範圍，必致說不勝說。比如限於報刊和電視上所見，記得的都照錄，則假藥、假酒、假種子、假車票、假——必是一兩張稿紙寫不完，即使編輯大人肯賜予版面，讀者也必沒有耐心看。為了編輯大人和謅文者都必須重視的可讀性，決定縮小縮小再縮小，只說一點點近些天觸及我之身和心的。
說良心話，用物偽劣，幾乎對我沒有什麼影響，因為我飲食簡單，衣服破舊，很少買東西。現在要現身說法，抬舉偽劣，怎麼辦？費些力才想到酒。我喝酒很少，間或買也只是二鍋頭，不求名貴。而有些人有惜老憐貧的美德，有時推門而入，就提來名貴之酒，茅台、五糧液之類。我是謝而存，不喝，因為算計，一杯30元，價等於文稿的千八百字，不忍。碰巧，近日來家裡有稀客參加的聚會，下一代愛面子，我樂得廢物利用，就拿出茅台喝。兩次兩瓶，都覺得味道不佳，席上有人直言，說一定是假的。我一向認為喝酒，所求不過是變八分明白為八分糊塗，只要能取得糊塗，真優與偽劣，無妨淡然視之。
不幸又傳來新的見聞，我就欲淡然而不可得了。是女兒出去買什麼回來，說路過中關村，一個人走近身邊說：「買身份證嗎？買大學證書嗎？都有。」我聽了真是大吃一驚，做假證件有某三省交界的金三角，我曾有所聞，現在竟擴張為到大都市的街頭兜售，難道製造偽劣即將成為合法化嗎？想不到就是這一天晚上，看《文匯報》，才知道自己的大吃一驚乃十足的少見多怪，情況是在上海，做假證件不只早已成為一種行業，而且公然印廣告（尚未發展為在報刊上登廣告），往住戶的信箱裡裝。記得定價是大學300元，博士1000元，保證能亂真。博士證書也可以偽劣，幾包假藥、幾瓶假酒又算得了什麼！順著少見多怪說下去，是六根的意大動，想了很多，決定擇要說一些。
其一，我老了，目昏耳聾，海外的事所知甚少，但也很怕，怕有好事者辦世界盃式的比賽，參賽的項目為製造偽劣，看誰的種類最多，花樣最繁富。如果竟至有此一舉，我們會不會「榮」獲冠軍？其二，如果竟至榮獲冠軍，則重複本篇開頭所說，「用物有偽劣，是源於人有偽劣」，我們會有何感受？其三，用物推衍，觸及人，我們就不能不想到，近年來的拜金加享樂，為私利而無所不為，製造偽劣只是多種辦法中之一種，為「欺騙」的一部分，而且性質是比較溫和的（可以不買）。此外的辦法，歸類，還可以舉出一堆，如賣黃、強佔、偷盜、搶劫、貪污、濫用以至於賣權等等都是，其惡劣程度像是都在製造偽劣之上。
惡劣是人幹的，惡劣多則人多，會多到佔全人口的百分之若干？推想必難得確知，不過，只要承認有這樣一個問題，至少是仍在高喊我們有燦爛的文化、勤勞的民族的，還能高枕入睡嗎？其四，至此就不能不想到，為什麼竟至這樣。原因不好說，單看世風，總得承認「德」的水平下降了。仍是躲不開原因，只好忍痛問，好聽的喊了幾十年，何以德的水平反而下降，有不少人甘心做壞事？不由得想到弗洛伊德，他說人生來具野性，所以要以文化之，化為文乃千百年的大計，反其道而行會毀於一旦。又不由得想到我們，很長時期，曾宣揚並實行「己所不欲」，「施於人」，這是不是反其道而行？至少是關心世道人心的，總當平心靜氣想想。最後還要說個其五，是如何補救。所求好說，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人人都能「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問題還是要有辦法。靠公檢法？可是就在從重從快聲中，做假證件的廣告送上門了。可見還要轉為治本，即求無德變為有德，沒教養變為有教養。可是，環境和世風都是「上下交征利」，治本有見成效的可能嗎？難，我不得不退，而問題仍在，留給高明的來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