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 第10章 別人的冬天 (1)
    說到這裡,侯為貴雙眼充滿嚮往,彷彿已經置身於未來那片廣袤的棕櫚林中,儼然忘記了金融海嘯對電信業產生的破壞性衝擊,忘記了眼前的紛紛擾擾,也忘記了那場宴會中的人和事—那場宴會中的大佬已經有3位離開了或即將離開所在的公司,他們是阿爾卡特朗訊首席執行官陸思博、北電首席執行官扎菲羅夫斯基、諾西首席執行官白偉賢,離開的原因大同小異。而同樣的因素,同樣的環境,作用在侯為貴身上,卻產生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在那場充滿象徵意義的夜宴過去一年零三天後,55歲的扎菲羅夫斯基作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告別北電首席執行官的位置。扎菲羅夫斯基是曾被寄予了幫助北電重回全球通信設備領導者地位的厚望的傳奇人物,他的離開對這家擁有114年歷史、橫跨3個世紀的加拿大公司而言,意味著它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

    早在2005年11月,雄心勃勃的扎菲羅夫斯基決定擔任深陷財務醜聞和經營危機之中的北電首席執行官一職,並宣稱將花3年時間使北電重新回到健康的贏利增長的軌道上。扎菲羅夫斯基曾經是通用電氣前掌門人韋爾奇接班人的熱門候選者,在擔任摩托羅拉總裁兼首席運營官時,曾憑借一款廣受歡迎的超薄手機RAZR讓陷入困境的摩托羅拉一度重新煥發光芒,他自始至終都堅信自己能夠再製造一次同樣的輝煌。

    但是,公司董事會卻認為只有在債務保護之下才能實施更徹底的變革,並保護債權人的利益,同時還可以盡量減少可能的官司,2009年1月15日,他們決定讓公司申請破產重組。這時,扎菲羅夫斯基才意識到自己這次可能真的要栽了。

    儘管之前扎菲羅夫斯基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但說實話,他從未想過這家百年老店會斷送在自己手裡。在某種程度上,他一直認為公司在他一系列改革的推動下正在走向正軌。他深信,沒有力量能夠完全讓這家一直引領電信業潮流的公司真正被打倒,因為有些力量一旦建立就難以被攻破,而北電擁有的正是這樣的力量。另外,加拿大政府肯定也不會放任這樣一家凝聚了民族驕傲的公司破產。

    扎菲羅夫斯基一直埋怨投資者對公司的進展視而不見。在2008年年中的北電年會上,他還認為公司的股價表現令人難以接受,外界不應該懷疑公司完成「雄心勃勃的重振計劃」的能力。公司董事會主席哈里·皮爾斯也站出來附和,公司剛進入3∼5年轉型期中的第三年,投資者應該保持耐心,他甚至又搬出了中國公司低價衝擊的論調—在過去幾年間,這個論調不止一次被幾大西方設備商的董事長或首席執行官拿來為不理想的業績辯護。為了給市場鼓勁,兩個人甚至在此之前的兩個多月中相繼買進了50萬美元的公司股票。

    所謂的「雄心勃勃的重振計劃」,主要是指通過提前將寶壓在准4G(WiMax和LTE)上—而愛立信等老對手當時還在主要關注3G—以重新回到遊戲規則制定者的位置。在過去一個多世紀中的大部分時間裡,這家與電話發明者貝爾有著血緣關係的公司對這種模式非常在行:制定行業規則,然後利用其自身的政治和經濟影響力將其推廣到全球,牢牢掌握競爭主動權。在扎菲羅夫斯基的預計中,最遲到2010年4G將成為行業新的增長引擎,而公司將藉機重現輝煌。

    至於正在崛起的中國公司,在扎菲羅夫斯基眼中最多就是低成本的攪局者,成不了大氣候。這是西方主流的觀點,他似乎相信只要公司將創新的節奏加快,中國公司就永遠只能是廉價產品的替補者,而不能成為真正的行業領導者。

    但事與願違。自他接手以來,公司就一直沒有真正賺過錢。不僅如此,扎菲羅夫斯基很快就意識到公司遇到的問題可能比想像的要嚴重得多。2008年,次貸危機開始在全球蔓延,運營商的支出計劃減了又減,而公司則已經債台高築,連年的虧損已經讓潛在的債權人變得非常謹慎,何況現在又處於信用急劇萎縮的時期。

    對這種形勢,他一點都不陌生。幾年前,他是類似環境的受益者。當時北電受2000年開始的全球互聯網泡沫破滅的拖累,陷入虧損和財務醜聞的泥潭,而他則作為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被推上了高位。

    「很明顯,商業環境要求我們立即採取更多堅決的行動。」扎菲羅夫斯基對投資者和員工說道。

    他甚至咬牙作出決定,為北電的城域以太網業務尋找買家。該業務占公司總營收的14%左右,是公司成長最快的部門之一。當時公司必須儲備重組所需的資金,以備不時之需,而出售該業務可望為公司帶來10億∼12億美元的收入。

    讓他意外的是,這個他眼裡的香餑餑到了市場上,卻鮮有投資人問津。因為誰都不願意貿然接受一個需要不斷增加投資的業務。

    而這恰是一個壞的開端。過去,人們認為這家公司還只是步履遲緩,不至於破產倒閉,而現在它所做的一切則讓人們認為這有可能,尤其是當公司2008年第三季度財報公佈虧損額高達34億美元,並在隨後進行了新一輪裁員後。

    「我們為同事的離開感到難過,但為鞏固領導層以應對當前不利的經濟局面,我們不得不作出這樣的決定。」他傷心地說。

    至此,人們開始相信關於北電可能會破產的謠言並非空穴來風。而扎菲羅夫斯基自己大概已經認識到,現在的問題遠不再只是能否「重振雄風」,而上升為「生死攸關」了。出售城域以太網業務的進展遲緩,讓他不得不採取更加無情的行動,即便是完全否定過去幾年一直奉行的路線也在所不惜,也就是說,只要有人願意買,即使是將公司重點壓注的WiMax和LTE出售也在所不惜。實際上,2009年新年過後不久,人們已經開始議論公司在為WiMax尋找合作夥伴的傳言。

    這是又一個不祥的徵兆。在上任後不久,扎菲羅夫斯基就果斷對公司的業務進行了精簡,並確定了WiMax和LTE為公司投資的重點。為此,他甚至賣掉了當時市場的主流產品WCDMA。

    但不管怎麼說,這都表明這家公司已經失去了自信,它已經不起任何(哪怕是非常小)的風波。而讓它走過了一個多世紀的漫漫長路的,正是原本在它骨子裡的自信靈魂。隨著這一靈魂的失去,當所有的指針都指向1月15日時,它幾乎沒有經歷過任何掙扎。

    雖然北電當時還有24億美元的現金,但是這些資金分佈在全球,在加拿大總部的只是非常少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有一部分是屬於員工養老金這類無法動用的資金,而所有可以馬上調動的資金,則剛剛夠支付同一天到期的一筆長期貸款利息。與此同時,公司的總負債超過60億美元。恐慌一旦產生,便再也無法阻止。

    破產的消息一經公佈,北電股價下跌超過76%,跌至每股7.5美分,而該股票股價在最輝煌時期曾一度高達860美元。北電也因此創造了一個世界之最:金融危機以來,它成為全球第一家宣佈進入破產保護程序的主要高科技企業。

    在隨後的時間裡,那些對北電的過去懷有深厚感情的人,包括扎菲羅夫斯基本人在內,在某些時候甚至還存有一絲僥倖,那就是公司可以利用破產保護的時間通過重組重新站立起來。他先後兩次對加拿大政府展開遊說,希望政府可以向公司提供一筆援助資金。但政府部長們堅決採取了不理不睬的態度,他們認為北電現在的局面是管理層一手造成的,誰也不願意在這非常時期接手這個燙手的山芋。

    與此同時,一位北電前管理人員、60歲的約翰·麥克法蘭(JohnMcfarlane)召集了20多位前公司高管開會。與會的高管很多都在北電工作過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經歷過北電最輝煌的時期,大家希望通過外部投資來接管公司的大部分資產,以避免北電在市場上消失。最後,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了中國的華為身上,麥克法蘭希望華為可以成為北電的一個戰略投資者,但最後對時局越來越謹慎的華為還是決定放棄與北電的合作。

    於是,百年北電最終淪落為遭鱷魚吞食的獵物,在毫無反抗之中,身體被一塊塊撕咬肢解。宣佈破產半個月後,北電決定放棄WiMax業務;2009年6月,諾西宣佈打算以6.5億美元購得北電的CDMA和LTE業務,7月,新的鱷魚愛立信出現,以11.3億美元成為最後贏家;11月,愛立信再次以7000萬美元買到了北電在美國和加拿大的GSM業務;運營商VoIP(網絡電話)和應用解決方案部門以2.82億美元賣給了Genband(傑恩邦得)公司;光纖網絡業務以7.69億美元賣給了Ciena公司;企業網絡部門以9.15億美元賣給了Avaya(亞美亞)公司。

    現在,北電終於擁有了充沛的應付危機的現金,但公司已經蕩然無存。而扎菲羅夫斯基也不再屬於這家公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許人們將這樣記憶有關他的一切:上任3年多,虧損70多億美元,用雄心將公司送進墳墓。

    舊金山投行CollinsStewartLLC(高林斯特)的分析師阿肖克·庫馬爾(AshokKumar)可能是僅有的幾位對他的遭遇表示同情的人之一:「他臨危受命,接手時就是一個爛攤子。也許現在這個結果就是最理想的,為公司資產和員工找到合適的收購方,然後繼續前進。」

    但無論如何,一家在某種程度上堪稱高科技領域的驕傲的公司走進歷史已不可避免。中國公司從此少了一個主要的對手,身處中國的侯為貴在此間與扎菲羅夫斯基完全不同的命運,算是對這一變故的最好註腳。

    在一年之前的那場夜宴上,他和扎菲羅夫斯基曾經有過相交。但那次夜宴並沒有給兩人留下多少印象。一年後,我在颱風「莫拉菲」登陸深圳的兩天前到中興,在中興的深圳總部見到侯為貴時,還是經過反覆提醒,他才勉強記起。

    「你說的是那次呀!嗯,我差不多忘了。」侯為貴如是說。

    雖然在某些瞬間他也可能有過扎菲羅夫斯基式無法把握命運的焦慮,特別是當中興在華為挑起的3G招標價格戰中處於不利局面,並引發股價大幅跳水的時候。但他的焦慮又不完全與扎菲羅夫斯基相同。他的焦慮只是來自事物在進展過程中的自然動盪,就像一輛在山村小路上顛簸的汽車那樣,但它注定是要到達目的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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