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虛構的。如歷史所示,在短短幾十年裡,北美洲最後一頭野牛也被射殺,而在此之前,獵人內部就已經起了爭執。但這個虛構的故事卻顯得很可信,何況人們還打算去相信它。於是人們開始採取行動,口號就是:不斷增多的物質財富和商業服務是為了增長的人口,物質財富是為了所有人,使所有人都有足夠多的錢。每個人都可以獲得財富,比如從洗碗工變成百萬富翁。
這種對資源充足甚至過剩的盲目確信,一直延伸到今天人們憧憬的伊甸園:那裡流淌著奶和蜜,油炸的鴿子在空中到處飛著,還有更前衛一點的,人們可以無條件獲得收入。如果人們不想工作或者覺得工作太費勁,就可以不工作,只需去做想做的事和有興趣做的事。這難道不是自由的體現,可以說「不」,對工作和有用的職業大聲說「不」?這涉及人類的尊嚴:沒有付出就有回報!
擁護無條件獲得收入的人認為,人類早就生活在天堂般的物質環境中,因此必須接受這些並學會利用。這種觀點聽上去就是:「我們還不能理解……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第一次,一切都可以為人所擁有,而且對所有人都足夠:人們有足夠多的食物、衣服、汽車、電視、電腦,以及最主要的還有足夠多的錢!進步和理性給我們帶來了從未以這種形式出現過的富足。」對於這種富足,人們只需再加上一句話來概括:「多麼美好的世界!」
但這個美好的世界僅僅是水月鏡花,因為人們在這裡慷慨分配的財富,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通過對自然和環境毫無顧忌地濫用、對人類自身和社會的耗損以及使未來承擔很多目前無法解決的問題而實現的,因此不可能持久。據此得出的結論不免令人遺憾:人類距離僅需要去接受「天堂般」的日子還非常遙遠,暫時要為其他問題而煩惱——威脅到人類生存的緊缺問題。
為了防止這一緊缺,使之盡量不出現,西方工業國家幾乎只進行物質上的鼓勵。誰努力,誰就會得到回報,誰特別努力,誰就能相應地得到更多。「有付出才有回報」,這在今天仍是好記的標語。但是什麼樣的付出能得到好的回報?可能古時候辛勞的獵人回答起這個問題還比較容易。在一個勞動分工高度細化的社會中,即使人們能夠給出回答,那也是比較困難的。那什麼才是好的回報呢?
這種「有付出才有回報」的要求,很長時間以來與另一種要求結合到了一起,即創造價值的公平分配。但社會從一開始就沒能使人們對「公平」的理解取得一致,所以一些人在要求付出的公平,另一些人則在要求分配的公平。於是這裡便出現了一個至今為止無法解決的矛盾,並成了所有政策的核心:怎樣才能保持人們的付出意願並將其提高,同時又保證所有人都可以分配到創造產生的價值?
西方社會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由兩部分組成:第一,每個人都可以在分配的等級中使自己的位置提升,甚至達到最高。通過物質財富的不斷增長,人們有很多種方法可使「有付出才有回報」和「無人被排斥在援助之外」這兩方面都得以實現。這一策略的結果現在眾所周知:在史無前例的巨大財富和商業服務的另一面,是史無前例被耗竭的地球和人類;自然資源和人力資源的緊缺取代了物質財富的緊缺。
由此,對這一核心問題的第二部分回答就顯得過時了:通過物質財富和商業服務的不斷增多來進行回報,並保證所有人參與到創造價值的分配中,這一做法在今後的可行性會越來越小。儘管未來仍會有收入和財富的差別,但與目前不同,今後這兩者當中任意一個的提高將自動意味著另一個的降低,更何況人們還必須付出極大的努力才能維持目前的物質水平。
只要對此仔細分析,就會意識到這一趨勢正在變得越來越明顯。一些人在生氣,因為他們的付出換來了越來越少的回報;另一些人也在生氣,因為社會福利援助在減少,社會公平的實現逐漸成了奢望。人們的這些感受都是正確的,因為物質富裕水平確實在很大程度上下降了,經濟困難的人對此有清楚的體會,而且富人的財富也大多變得虛假,他們所擁有的財產正在悄悄蒸發。
當人們意識到不再值得去付出時,怎樣才能使其為創造物質財富作出貢獻?這一問題迫在眉睫,我們不妨用之前東歐國家的命運為例來說明。東歐國家發生了劇變,因為它使人民的經濟期待不斷落空,不能再激發國民的積極性去進行必要的付出。儘管政府大量授予人們頭銜、獎章和榮譽稱號,但這些是遠遠不夠的。人們想要更加實際的經濟回報,政府卻無法提供。
西方社會的情況與此不同,它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人們所要求的物質生活標準超過了其付出,所以只能通過大肆攫取自然和社會資源以及過度貸款來實現,而且人們的生活必須不斷得到國家的資助。這種付出與回報、付出與生活標準的脫節導致了嚴重的無節制,那些毫無道理獲得高收入的人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們得到了用不完的塵世財富,而這些財富與他們在地球上所創造的價值根本不成比例。
這裡提到的並不是個別情況,重要的是人們通過這些毫無節制的例子可以明白,一個除了金錢物質激勵外別無他法的制度會造成哪些社會畸形,一個如此的制度模糊了內在的界限。它會一直蔓延,直到其基礎被毀,最遲就是在環境和自然精疲力竭,最終放棄了人類和社會的時候。
真實的需求
有什麼東西可以或應該來替代這金犢?儘管它要求西方工業國家幾代人作出很大的犧牲,但同時也促使人們大量付出,並給生活帶來了意義。在今後幾年乃至幾十年中,西方社會將會集中探討這個替代金犢的問題。人們將在一段時間內試著像目前這樣繼續進行,但會漸漸意識到這一趨勢無法避免,然後得出令人沮喪的結論:建立在經濟增長基礎上的富裕水平在21世紀很難再提高了。受環境、自然和人類自身能力所限,財富的蛋糕只會慢慢變大,而幾十億人的胃口卻在迅速增長,並且會繼續增長。西方人只能為已經取得的成就感到高興,也許還能再稍微作些調整,但一個新的金犢卻無法產生了。
近年來越發明顯的趨勢是,這種建立在經濟增長基礎上的富裕形式已經成了歷史,它隨著20世紀的過去而結束了。21世紀的富裕有不同的形式,儘管它也包含著重要的物質因素,但其富裕水平不會高到足以維持目前的經濟和生活方式,它將更多地體現在更高標準的非物質層面上,這也會迫使人們改變現有的思維方式以及傳統的感覺世界。之前留下來的思想遺產都已經消耗殆盡,即使目前有用的內容也會變得無用武之地,新鮮的事物、未經嘗試的事物會取代它們的位置。這將是一個實驗性的時代,人們會有失敗也會有成功。西方社會必須為此作好思想準備。
但西方社會必須盡快回答這個問題,即對它來說,今後的富裕應該是怎樣的。到目前為止,富裕主要由盡可能多的物質財富組成,在這種方式結束之後,人們還有一個很接近的選擇,就是盡可能少地追求財富,即遵循這一格言:「富有並不是擁有很多,而是需求很少。」這不是在拐彎抹角地呼籲人們放棄物質追求,因為人們如果將生活按照「需求很少」的方式進行調整,就意味著不但沒有放棄什麼,還有時間和力氣去做其他的事,從而不會把自己的精力與物質財富捆綁在一起。大多數這樣做的人都得到了積極的體驗,有時甚至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進入無物質需求的世界在很多宗教文化中都有重要的意義,很多人希望偶爾能過一種「簡單的生活」,其實也是在渴望這種被解放的感覺。
那人們到底需要什麼呢?這個問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正如每個人的特點都不同,絕不能一刀切地統一對待所有人的需求。但大多數人完全說不出來他們需要什麼(僅限於個人需求),也說不出來他們能輕鬆放棄什麼。年輕時,那些他們認為有需要的東西是被別人強加的,自己沒有機會去發現到底需要什麼。這就如同人們在小時候開始吃摻了添加劑的食品,不管味道是甜、是鹹,還是「加重口味」,都品不出那些有細微差別、精緻的原味食品的味道了。對他們來說,只有簡單的「好吃」和「不好吃」之分,他們要用很多年時間重新掌握口味上的區分能力,有人甚至一輩子都學不會。這個恢復過程很長而且艱難,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人們必須經歷一個與之相似的過程,那就是對大量消耗財富和商業服務的方式進行調整。人們起初也不知道有沒有消費需求,但他們的消費行為,即消費「什麼」和消費「多少」,使他們養成了這種習慣。人們就像被設計出來的產品,本來可以有其他的特點。所以,誰要是不想被別人設計出特點,就必須自己來決定:我的精力、時間和生活都用來幹嗎了?對於我來說,什麼是重要的?在我看來,這種或那種物質財富和社會地位有多少價值?而且人們首先要決定「哪些對自然、環境、人類和社會的危害,我可以為了物質上的富有而接受」。只有成熟地思考這些問題,並誠實作答,才能成為有獨立行動能力的消費者。目前這類消費者還很少,但21世紀時這種情況一定要有所改觀。
值得探究的問題是:為什麼在西方工業國家和越來越多的國家中,人們對於大量消費的看法出乎意料的一致,即使這會影響甚至破壞人類生存的基礎?表面上看,主要是人們庸俗的想法,消費超過必要和有益的數量可以帶來歡樂、樂趣、興致,還能給予他們地位和威望,並顯示出自身的影響力和權力——你們看,我什麼都能做到!
但許多人肯定沒意識到,隱藏在這背後的是這個社會專注於增長和財富增多的「宗教」。社會的目標在於產生並消耗最大限度的物質財富和商業服務,如果沒有這種大量的生產和消耗,人們的本質就會改變,就不會是現在的樣子。所以人們對消費主義、「消費暴政」或營銷過度的打擊都沒有太大意義,這些只是「消費社會」這頭驢子身後的袋子,消費社會存在的基礎是盡可能無限地消費,但這永遠都實現不了,於是這一基礎就成了無本之木。西方社會想要盡可能長久地停留在無限消費的幻影裡,所以個人是否真正有需要的問題便退居其次。
因此,對於西方社會來說,專注於物質、大量財富和大量消費很重要,這樣就會比其他社會,比如那些將藝術、博學、正直、才智或教育作為目標的社會更公平、更民主。這看上去似乎並不合理,但西方人在收入和財富上的差別非常大,有時甚至大得誇張,所以「要求社會公平」是西方社會為物質上的公平找到的借口,而且這比要求相同的藝術創作或相同的博學更合理。業餘玩彩票的人能在物質財富方面有所提高,由洗碗工變成百萬富翁的人也大有人在,但中等才智的人有一天變得能力高超、半吊子發展成高手的情況卻很少見。在商場或超市裡,消費者的差別都很小,大的差別產生在較大的環境中。比起非物質方面的內容,人們更希望消除物質上的差別,所以政府以及整個社會都為此付出了努力,人們想要維持物質上巨大財富的表象。
但在21世紀,這種方式將徹底消亡,因為傳統的社會模式、經濟模式、生活模式的基礎正在減弱,人們不能再躲在財富大山背後或用錢來解決所有問題,而且必須辨別到底什麼重要以及今後如何獲得財富。那些成功、博學、富有以及那些能看得更遠、研究得更深的人要最先作出決定,他們的第一步可以邁得很小,可以摸索著前進,然後就要勇敢地大步向前。
以下是用來練習的題目:如果德國總理在國際會議上多次穿著相同的禮服,這值得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嗎?一位女性穿相同衣服的頻率該是多少?如果富人有時在二手店裡打聽價格,這有損形象嗎?汽車必須要那麼大的氣缸嗎?那些遠途旅遊的人應該比前往近郊度假地點的人得到更多的讚揚嗎?
這些問題的答案會影響公眾的意識。如果在一次家長會上,有兩位家長站起來說覺得這次班級郊遊太貴,而且這兩位家長的經濟條件比較好,那麼其他家長也會表示支持,因為他們只是在等著有人帶頭。在很多場合下,還存在著由之前的財富觀念所形成的標準,但在21世紀人們要去作出改變。比如一位勇敢的女士將城區內大量舊書包收集起來,用卡車運到巴基斯坦。但為什麼是巴基斯坦呢?在德國,人們也要試著將舊書包送給較貧困的人。當然這裡要有一個人先接受,然後接受的人才會越來越多。目前,使用舊物品還沒有蔚然成風,只有窮人和有興趣的人才會去組裝閣樓裡祖輩傳下來的傢俱,大多數人把它們堆在大件垃圾中,似乎不久以後它們能在東部鄰國重新流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