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業的旅程 第46章 夢想與三輪車
    曾經多少次想像去台灣。對我來說,台灣是國語音樂的聖地。我曾想像過台灣音樂之旅,忠孝東路、西門町、鹿港小鎮、外婆的澎湖灣等,當然順便去墾丁享受美食。然而簽注只給了3天,所以這次只能在台北。

    台灣應該是喜歡我的。在香港轉機時我被順利移到早些的航班,免去了幾個小時在香港機場的等待。原本要晚上到台北,結果下午5點左右就到了。來接我的Janet還沒有到,我獨自站在機場外的牆邊,感到音樂已來到我的身邊。看著看著,大雨就開始下了。濕潤的空氣,樸實的建築——啊,台北。在陰暗的雨中,一輛白色的奔馳停在我的前方;Janet向我招手,我衝進車裡。她說:「哈,你很幸運,這麼大的雨,要是按你原來航班晚上到,估計你得折回香港了。」Janet放了一張七八十年代美國搖滾歌曲的合輯,汽車在大雨中飛馳而過。我努力望著兩邊的風景,感到無比親切。

    我的同學張大哥住在台南,家中還有一套空著的寓所在台北的老市區,離迪化街和碼頭不遠,步行可去,旁邊有很多賣貨的南北行。張大哥就安排我住在這裡。把行李放下,Janet和張大哥帶我去吃飯。穿行在台北市區,天空細雨紛飛,這裡沒有像北京、上海那麼多的高樓大廈,但兩旁的建築或有歷史,或有雅致,或有氣質。走過一條大馬路,Janet說這就是忠孝東路,我的心裡已在和唱:「走在忠孝東路,徘徊在茫然中,在我的人生旅途,選擇了多少錯誤。我在睡夢中驚醒,感歎悔言無盡,恨我不能說服自己,接受一切教訓……」

    只有3天,每天的行程我全部安排滿了,主要是拜訪台北的唱片公司。能夠拜訪那些從年輕時就知道並傾聽的唱片公司,這讓我一路上都激動萬分。在台北期間拜訪了在高層建築裡的華研、豐華等,也有在二層小樓的可登和遠在台北縣的風潮唱片。

    我和可登的陳復平先生約在了飯店見面,他穿著夾克外套,一副祥和安靜的樣子。一開始我們談Google-巨鯨項目以及和可登授權中心的合作模式,之後談起音樂時我們開始進入自然放鬆的狀態。會談快結束時他問我:「我們辦公室就在對面,要不要去看看?」我當然願意。他把我帶到一個樸素的二層小樓。上了二樓,推開門,沿牆排開的架子上放滿了唱片和黑膠碟。有很多同樣的唱片,顯然是可登發行的。

    他說:「那是黃金歲月啊。如今公司只有三四個人,新的唱片基本不做了,主要是代理台灣很多獨立唱片公司唱片目錄的數字發行授權。」他的神情有些孤獨而寂寥,打開電腦給我看可登授權中心的平台,說:「就是這個了,現在有一萬多首,有多少好歌啊。」

    我們又聊了兩個小時,臨別時,他從架子上抽出一張黑膠碟,說:「知道你做過崔健的經紀人,送你一張這個。」我一看,是可登發行的《一無所有》專輯,封套是崔健身著軍裝頭上蒙著一塊紅布的照片。我向他鞠躬深表感謝,握手惜別。在離開的路上,我拿出裡面的歌詞介紹頁,有當時可登撰寫的發行宣言,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有限的篇幅,實在不能詳述這樣一種人的全部,我只希望讀者朋友能更多思考,不要僅以中國人的概念去想,而更應該想到,作為一個人應當選擇,因為我愈來愈看到在崔健身上所體現出來的絕不單單是藝術的才能和敏銳的思維,更重要的是他所具備的人格力量。其時是1989年4月12日,崔健專輯在台灣正式發行。可登出版這張專輯可謂一波三折,先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這首歌被拿下,接著「台灣新聞局」以「與目前政策不合」為由禁止3家電視台插放崔健的MV和唱片宣傳廣告。當時要在台灣推廣一張大陸搖滾樂的唱片,可謂難上加難。不過可登越戰越勇,聯合廣播電台以贈送崔健T恤等方式,成功發行了崔健這張唱片,再次證明了兩岸音樂同心。回頭望去,我們多麼希望能為可登、為音樂做些什麼。

    下午Janet帶我來到位於台北縣的風潮唱片。我們從台北市出發沒過多久就到了郊縣一個舊廠房區一樣的地方,一路上我已經看到了青春性感的檳榔妹。上到四樓,樓道正中央掛著一塊公司說明,我只瞥見畫有一輛三輪車,寫著標題「夢想與三輪車」。進去後看到一片繁忙景象,風潮唱片主要製作代理發行世界音樂。我同風潮唱片公司這個浪漫得一塌糊塗的創始人楊錦聰的談話內容已基本忘掉,但我請他的助理廖錦慧發來了介紹風潮公司的宣傳冊:「夢想與三輪車」,並會一生保留。自小,我長在新竹的農村,生活就是簡單的家庭與一畝薄地。四兄弟中,只有我這樣的運氣能夠繼續求學,從竹中一路走入大學的殿堂;在這條路上,個性孤傲的我,只看見家中的貧寒,從不會感謝那對平庸的父母,感謝那些犧牲自己前程,卻一肩挑起生活重擔的兄弟。

    從來,我就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一個顯貴的家庭,一對讓我抬得起頭的父母,當然,還有一架能讓我一圓音樂家心願的鋼琴。然而,對我來說,那卻是遠在另一端的夢想;實際的生活景況,著實讓我低了十多年的頭。直到有一天夜裡,我聽見了父親踩著三輪車的聲音。

    為了讓全家生活溫飽,為了讓我這位「有才調」的二兒子能夠繼續升學,追求夢想,父親為自己的生活上添了另一個重擔——他開始沿街賣菜。新竹自古以來就是風城,半夜三點的風更是寒冷;而我的父親,在冷冽的冰水中清洗剛從田埂上拔回的菜,將它們裝上了老舊的三輪車,一步一步地騎進了暗暝的黑夜。

    三輪車滾動的車輪劃破了夜的寂靜,但我卻未曾離開溫暖的被窩去送他一程。以前的我,總刻意地與父親、與三輪車保持距離,就怕它們的殘破,傷了我的少年輕狂;但,就是這樣的父親,這樣的三輪車,踩出了一個少年郎的青春夢。

    當初,因為自己對音樂的追求與執著,我把全副精力都投注在音樂事業上。從大學畢業在一家小小的民樂坊裡當一個月薪八千塊的業務到後來與人合夥創立唱片公司,我沒有拿過半毛錢回去孝敬我的老雙親。而當我在剛創業的前3年因不擅經營而負債纍纍的時候,我的老父親又騎上了那輛老三輪車,到處求人借貸,好讓我這個總在追求夢想的兒子,能夠不被風浪擊倒。我沒有想到,從前自己刻意保持距離的父親與三輪車,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為我騎出了夢想;我也沒有想到,如今就這樣接好了父親的位置,繼續騎上三輪車一步一步地踩出自己與許多人的音樂夢……

    1988年風潮成立的時候,全公司上下只有3個人,我和那位在迪化街賣布的三弟以及新竹的鄰居妹妹素真。就憑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我們開始了風潮的打拼歲月,只為了圓一個音樂夢想。那時我這個「三輪車伕」,年輕並充滿熱情,還能放膽勇闖天涯。到後來,朋友一個個加入我們的行列,跳上這輛夢想的三輪車。我雖感到了些許的重量,然而我卻更高興一路上多了這些夥伴,與我一同為音樂承受挫折,並分享榮耀。

    在十年多的音樂道路上,我一直把自己視為掌握方向的車伕,帶著風潮的夥伴們往前衝。一路上我把音樂的夢想騎上了世界的舞台,但也曾幾乎把它摔落在濕泥水窪裡。然而,在每次的顛簸之中,我總感受到許多朋友們默默地替我騎上三輪車,拉著音樂的夢想繼續前進。

    如今,風潮要走入第15年了,我無法數出在過去的歲月裡,夢想的三輪車在這條漫漫的音樂路上輾出了多少車痕。然而我已經學會了感謝,感謝我的雙親、我的兄弟,感謝那些支持我、支持風潮前進的朋友、夥伴。我想言語無法說盡我從你們身上獲得的感動,我只會繼續騎著三輪車,為每一位喜愛音樂、愛護風潮的朋友去圓夢;就像當初我的父親,踩著三輪車為我圓夢。臨行的前一晚,東道主滾石唱片的Philip帶我來到「小隱」餐廳。這是一家懷舊的台灣小館,在彎彎曲曲的永康街,可感受到日式的風味。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招待,應該能讓白天身心勞頓的人們安靜下來,專注於美食、小酒和對面的友人,如果再加上江湖漂泊感很強的台語老歌,則感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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