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科赫街與威廉街的交接處,有一幢樣子十分難看的六層樓。在這塊被炮彈襲擊過的土地上,這幾乎是唯一的一座高層建築。邦德下了車,他環顧四周,到處都是齊腰的雜草,還有一堵破爛的碎石牆向前延伸,直到十字路口,路口邊是一盞昏暗的淡黃色弧形燈。
邦德走進樓去,到了一個老式電梯門前。他正準備按電梯按鈕時,電梯門突然自動打開。他走了進去,門又突然自動關上了。電梯內充滿了各種難聞的味道:捲心菜的味道、廉價雪茄氣味和酸臭的汗味。電梯緩慢地上升著,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邦德沮喪極了:這次任務他首先要迎接的就是這樣糟糕的環境。自己就像是一顆子彈,哪裡有需要,M局長就把他射到哪裡。幸好這次接待自己的是自己這邊的人。
西柏林情報站的2號叫做保羅·斯特,軍銜是上尉,雖然四十剛出頭,卻顯得彎腰駝背。他身著一件柔軟的絲綢質地的白襯衣,外面是得體的墨綠色人字花呢子外套,還掛著一條舊式領帶。他的樣子有一副書生氣,正站在狹小而陳舊的門廳裡對著邦德點點頭,就像是老師在招呼學生的那種,邦德本來就不高的情緒現在更低落了。他對斯特上尉這種人一點都不陌生:他們從小就很聽話,中學時是老師的寵兒,大學裡是優等生,行政機關裡是骨幹,在部隊中則會是最謹慎的參謀,也許還曾經榮獲過帝國勳章。就斯特上尉而言,戰爭後,他成為德國聯合軍事管制的委員;之後,因為他是一個很理想的參謀人員,也熟悉安全局的工作,而他本人又想涉獵生活,從而收集戲劇和小說素材,於是很自然地他又進入了秘密情報局。這次行動非常需要一個理智而嚴謹的人作幫手,很顯然,保羅·斯特上尉是非常合適的人選。這會兒,他就像一個優秀的教員,小心而禮貌地同邦德交談著,絲毫不露出自己對此任務的厭惡表情。他現在把這個房間的擺設以及為這次任務所做的安排向邦德一一介紹。
邦德看了一下整間房。這套房間包括一個臥室,一個洗澡間和一個廚房。廚房裡面有一些罐頭、牛奶、黃油、燻肉、麵包以及一瓶迪普勒·海格牌的威士忌。臥室裡的擺設很奇特,床與窗戶、窗簾成直角,床上鋪著三層厚厚的墊褥,墊褥上面蓋著床罩。
斯特上尉說:「最好你先仔細地查看一下射擊的地點;然後我再解釋我們的計劃。」
邦德覺得很疲倦。他非常不願意讓睡覺前的腦子裡充滿戰爭畫面,但他不得不說:「好吧。」
斯特上尉關上燈。十字街口的燈光從窗簾四周的縫隙裡透進來。
「不要打開窗簾。」斯特上尉對邦德說,「他們現在可能正在尋找272號的秘密藏身處。你最好躺到床上,輕輕地掀起窗簾一角,我簡要地介紹一下四周的情況。你先向左邊看。」
這個窗戶有上下兩層,下半部分敞開著。邦德的床非常軟,他趴在上面稍微下陷了一點。感覺就像趴在靶場的射擊位置,但是現在他看到的是雜草叢生的土地和齊默爾大街上明亮的汽車燈光。那條大街旁距離東柏林交界處約有一百五十碼遠。斯特上尉接著向邦德描述著。
「你面前是一塊被炮彈襲擊過的土地。向前一百五十碼左右就是邊境線,再過去就是敵方鎮守的一塊比這面積更大、轟炸得更厲害的荒地。正是因為這樣,272號才選擇了這條路線。邊界的兩邊彈坑遍地,雜草叢生,還有很多地下室。他必須要偷偷地穿過邊境那片廢墟,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齊默爾大街,然後再躲到我們這邊的廢墟裡。這段路程中,最危險的就是那長達三十碼的燈火燦爛的邊界地段。是吧?」邦德輕輕地回答:「是這樣。」眼前的敵情和必要的謹慎已經讓他的神經緊張起來,疲倦似乎不復存在了。
斯特上尉接著說道:「左邊那棟新的十層樓是他們的部長會議樓,也就是東柏林的首腦中心。你看,那些窗戶還亮著燈,而且會亮整個晚上。
「那些傢伙都是工作狂,晝夜換班。而亮著的窗戶反而不必擔心,那個叫作「扳機」的殺手肯定會躲在某間黑暗屋子的窗口處開槍。你能看到十字路口角落裡的四個人,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他們會一直待在那裡。那裡是最佳射擊位置,可以控制國境兩邊各三百一十碼的距離。這四個人是自己人,你可以隨時吩咐他們。其餘的你不必過分擔心。整條街晚上都不會有人,除了對方的機械化巡邏隊每隔半小時巡邏一次,每次都是兩輛摩托護衛著一輛輕型裝甲車在街上走過。昨晚就是這樣。六點至七點之間,也就是在例行的巡邏前,那棟樓裡只有少數幾個人進進出出,一般都是些公務員。而在這之前,也就是六點鐘之前,在這棟政府大廈裡進進出出的人非常多。他們的文化部就設在這裡。
「若是他們的女子管絃樂隊有演奏,人們大都會湧進音樂廳,那時就會人群沸騰、嘩聲迭起。基本上就是這些情況。當然我們無法熟悉克哥勃的這個槍手,也沒有看到任何的可疑跡象。但是,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敵人狡猾並且謹慎,我們必須要仔細觀察才行。現在你應該有一個大致的瞭解了吧?」
邦德點頭。他腦海中一直縈繞著眼前的那個景象,久久難以入睡。斯特說完後,也躺在床上休息,他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還發出陣陣有節奏的鼾聲,弄得邦德更加輾轉反側。他開始想像將要發生的戰鬥場景:燈光閃爍的車流裡,一個躲躲閃閃的身影在陰暗的廢墟中閃現,他慢慢地移到了路旁。他稍稍停了一下,突然,縱身飛躍,在眩目的燈光下,繞著「之」字的路線奔來。槍聲驟響,或許他被打倒在大路中間,或許穿過了大路,一頭扎進了西部防區的廢墟和雜草之中。無論如何,這是一場生與死的決鬥。
邦德需要多少時間才能發現對面黑窗中的俄國殺手並殺死他呢?五秒,或者是十秒?……
黎明來臨,窗簾邊緣出現了炮銅色,難以克制的煩惱和疲倦向邦德侵襲而來。他輕輕地走進了浴室,在架子上一排藥品中拿出了「吐拉爾」藥瓶,服下了兩顆藥丸後,他回到臥室,躺到床上,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就像木頭人一樣熟睡著。
醒來時是中午時分,斯特上尉已經不在房裡了。邦德拉開窗簾,讓灰濛濛的陽光灑進房間,他盡量遠離窗戶站著。窗外傳來電車的嘈雜聲和地鐵裡的尖叫聲。他迅速查看了一眼昨晚瞭解的情況,沒有任何不妥。就連荒地裡的雜草和倫敦的雜草都沒有多大區別,是一些夾竹桃、柳蘭、酸蘑和歐洲蕨。隨後,他走進廚房,見到麵包下壓著一張便條:「我朋友說,你可以出去,但需要在下午五點前回來。工具已收到,勤務員會在今天下午交給你。P·斯特。」邦德明白,條上說的朋友是指M局長,而工具則毫無疑問是他的那支槍。
邦德打開了煤氣爐,帶著譏笑,燒燬了那張紙條。接著,他炒了一大盤炒蛋,和熏豬肉一起夾在抹了黃油的麵包裡,他一邊喝著無糖咖啡,一邊把自製食物送進嘴裡。洗完澡、刮完臉後,穿上一件特意帶過來的黃褐色中歐服裝。他看著亂七八糟的床,冷笑了一下,決定不去理它,便乘坐電梯下樓,向大街走去。
邦德感覺柏林不是一個友好的城市,它陰鬱而充滿敵意。它就像美國汽車的鍍鉻,粉飾了一層華而不實的拋光層。他走過庫菲斯騰丹大街,坐在咖啡館裡面,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憂鬱地看著路邊行人規規矩矩地排成長隊,他們在等待著交通燈轉換成「通行」。汽車都擠在十字路口,排成一排。氣溫非常低,來自俄國平原的寒冷氣流掀起了姑娘們的裙子,擊打著男人們的風衣。街上的每個行人腋下都夾著公文包,因急著趕路,臉上顯得煩燥不安。咖啡館裡面的牆式紅外線取暖器的紅光閃爍著,把裡面顧客的臉也映得紅紅的。這些人早已習慣了每天用一杯咖啡,十杯水去消磨時間,下班後大多泡在咖啡館裡,瀏覽那些書架上的免費報紙或雜誌,或者是躬著腰鑽研商業文件。對如何度過這個下午邦德還沒有打定主意,至於晚上的事更不想去考慮。他現在有兩個選擇:可以去參觀位於克勞斯威茨大街上的那座體面而雅致的褐色沙石房子。那裡很容易到達,因為所有的門房和出租車司機都知道它。還可以去萬塞遠足,去格呂納瓦爾德散步。邦德打定了注意,付了咖啡錢,走到外面的寒風中,打了輛出租車去動物園。
湖泊周圍種植著美麗的小樹,樹葉已經開始逐漸轉黃,預示著秋天的來臨。邦德在小道上快走了近兩小時,隨後選了一家水上餐館。他坐在陽台上,欣賞著湖光山色的同時享用著美味,佳餚包括一道正式茶點、一個雙份鯡魚,上面有著奶油和洋蔥圈,還有兩杯啤酒加威士忌以及荷蘭杜松子酒。酒足飯飽後,邦德乘坐城郊高速火車回城。回來後,他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公寓樓外面停放著一輛奧伯爾汽車,黑色的車身,有一個年輕人正埋頭修理著汽車的引擎。邦德從他的身邊走過,他連頭也沒抬一下,一直埋首在引擎蓋裡。
斯特上尉對邦德解釋說,這個年輕人是自己人,身份是西柏林站運輸部的下士。修理奧伯爾車的引擎當然只是做個樣子。在行動開始時,一旦收到斯特發出的信號,他這裡就必須發出一長串發動機逆火時的轟鳴聲,用來淹沒邦德射擊的響聲,以免因槍聲而惹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們藏身的地方是美國人的防區。美國的那些「朋友們」對這次西柏林站的行動大開綠燈,但同時也很希望能幹得乾淨利索,不造成惡劣的影響。
除了汽車引擎這套鬼把戲之外,在臥室中斯特還為邦德做了巧妙的準備工作。對此邦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那高高的床頭已經被改造成了一個理想的射擊位置,槍架由木頭與金屬製成,依靠著寬大的窗台,上面架著邦德的那支溫徹斯特步槍,槍口正好對著窗簾。槍身與金屬部件都被漆成了黑灰色。床上擺著一個黑色天鵝絨的槍罩,槍罩上還有一件也是用黑天鵝絨做的面罩,眼與嘴部都有開口。邦德不由地想起了西班牙宗教法庭時期和法國大革命時期斷頭台上的劊子手。斯特的床上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面罩,在他床邊的窗台上擺著一副夜視望遠鏡和一台步話機。
斯特上尉神情憂鬱,很緊張地告訴邦德,他的站上沒有任何新鮮有用的消息。
他問邦德需要吃些什麼,想要喝些什麼,或者是否需要一些鎮靜劑。
邦德仍然顯得亢奮而輕鬆。他感謝了斯特的好意,愉快而又輕鬆地描述了他這一天的活動。但是,他太陽穴附近的動脈開始緩慢地跳著,身體內的緊張如同鐘錶上被擰緊的發條,時刻都會爆發。他乾脆不說話,躺在床上,看著一本今天閒逛時候買的德國驚險小說。
斯特在房內煩躁地踱來踱去,不停地看表,一支接一支不斷地抽著過濾嘴香煙。
邦德看的書的封面是一個被綁在床上的半裸姑娘,書中詳細描寫了這位姑娘在惡劣的環境下怎樣克服艱難險阻,最後成為了一個幸福的女人。書的扉頁上寫著:「不幸的女人,罪惡的女人,被拋棄的女人。」故事細緻入微地描述了這位姑娘被傷害、被踐踏、被欺騙的全部過程。邦德沉浸在姑娘的苦難中,一時難以自拔。
因此,當他聽到斯特上尉說到,已經五點半了,大家各就各位的時候,他為不能繼續閱讀而感到十分惱怒。
邦德脫下外套,解開領帶,嚼了兩粒口香糖,並且戴上了面罩。上尉關上燈,然後邦德平臥在床上,盯著紅外線瞄準鏡的目鏡,輕輕地把窗簾的下擺往後拉,越過他的肩頭。
暮色漸漸降臨,但他依舊能清晰地看到眼前的荒地、大道上明亮的車流,還有較遠的荒地。左邊部長會議大樓裡的窗戶,有的燈火通明,有的卻一片漆黑。邦德認真地觀察著這一切,時不時調整槍的紅外線瞄準鏡。這個時候,除了一些去部裡辦事的人外,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邦德逐一觀察著樓中那四扇漆黑的窗戶。正和昨晚一樣,今晚又沒有點燈。斯特和他都認為這一定是敵人的射擊點。其中一間房子的窗簾被拉了起來,窗戶底層也打開了。但即使用紅外線瞄準鏡,邦德也無法看清房裡的情況。那個方形的窗戶如同一張黑色的大嘴,敞開著,卻沒有任何動靜。
突然,下面街道上傳來了陣陣喧鬧聲。人行道走來了女子管絃樂隊。二十個興高彩烈的姑娘背著小提琴、風琴盒子和裝著樂譜的小包,有四個人抬著鼓。邦德想著,原來蘇聯防區也能找到生活的樂趣。這時他在瞄準鏡上看到了一個扛著大提琴盒的女孩。他嚼動的嘴巴慢慢停了下來。他調著螺旋,壓低瞄準鏡,讓她在鏡頭中央,隨後又接著咀嚼起來,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