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哭是對的。火車站擠滿了記者,他們手拿像昆蟲一樣的攝像機,鏡頭對著我的臉。我面無表情,這個我已練過多次了。牆上的電視正直播我到達火車站的情形,我掃了一眼電視,看到自己冷酷漠然的表情,我很滿意。
顯然,皮塔·麥拉克一直都眼淚汪汪,有趣的是,他好像絲毫不加掩飾,我馬上意識到這也許是比賽策略。表面虛弱恐懼,讓別人覺得他毫無競爭力,然後再主動出擊。幾年前一個七區的女孩——約翰娜·梅森就用過這招,很管用。她一開始一直哭哭啼啼,看上去就像一個不足慮的膽小鬼,直到最後只剩下幾個選手時,她勇猛凶狠,殺人毫不留情。她這麼玩很聰明。可皮塔·麥拉克用這個計策就奇怪了。他是麵包師的兒子,多年來衣食無憂,長得膀大腰圓,十分強壯。要想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那可得哭一陣子呢!
我們在火車門外停留幾分鐘,好讓攝像機對我們拍攝。之後我們被帶上車,車門總算在身後關閉了,列車也立刻啟動。
火車的速度很快,一開始讓我覺得透不過氣來。除了因公事出行,跨區旅行是被禁止的,所以很自然我從來沒坐過火車。火車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我們坐的是一種凱匹特型號高速火車,時速二百五十英里的,從我們這裡到凱匹特需近一天時間。
在學校時,老師告訴我們建造凱匹特的地方原來叫做「落基地區」。十二區建在「阿巴拉契亞地區」,幾百年前,這裡就開始挖煤礦,所以我們現在的礦井都要挖得很深。
在學校所學的各種知識,最終都要歸結到煤礦上,基礎閱讀、數學以及所有的指導都與煤礦相關。只有每週的帕納姆國家歷史的講義除外,這門課大多講的也是我們應該多麼感激凱匹特等等的廢話。我知道在講義的背後還有更多的故事,發生在那次叛亂中的真實的故事。但我並沒有花很多時間去想。無論真實的情況如何,這和我們能否找到餐桌上的食物毫不相干。
「貢品」的火車包廂比法院大樓的房間還要華麗。我們每個人都可以享用一個單人包廂,裡面有臥室和梳妝區,還有一個私人浴室,有冷熱水供應。在家裡,只有自己燒,我們才會有熱水。
櫥櫃裡裝滿了漂亮衣服,艾菲·特琳奇告訴我想做什麼都可以,衣服我可以隨便穿,所有的東西我都可以隨意支配。離晚飯還有一小時。我脫掉了媽媽的藍裙子,洗了個熱水澡。以前從沒洗過熱淋浴,感覺好像淋了一場夏天的雨,只不過更熱點兒罷了。我挑了套深綠的上衣和褲子穿上。
在晚飯前的最後一分鐘,我突然想起了馬奇的金胸針。我第一次好好看了看它,胸針中間是一隻金色小鳥,外面加了一個圈,只有小鳥的翅膀尖與那圈相連。我突然認出來了,這是一隻「嘲笑鳥」。
這些鳥很滑稽,也是對凱匹特的一種嘲諷。以前各區反抗凱匹特時,凱匹特人飼養了各種轉基因鳥類作為武器。通常這些鳥被稱作「雜種鳥」,或者有時就叫「雜種」作為簡稱。其中一種鳥被叫做「嘰喳鳥」,它能夠記住並重複人們說過的所有的話,能自動引導返回鳥巢,特別是雄鳥。它們被放到凱匹特敵人藏身的地方。鳥聽到情報後,就飛回中心報信。各轄區的人用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他們私下的談話以及區裡的事情是怎麼被傳遞出去的。於是,這些反叛者給凱匹特送去了許多假情報,凱匹特因此被愚弄。所有飼養中心關閉,那些鳥被遺棄,隨它們在野外自生自滅。
鳥兒並沒有就此銷聲匿跡。「嘰喳鳥」和雌「嘲鳥」(嘲鳥:一種嘲鶇科的新大陸鳥,尤指嘲鶇,一種美國南部和東部的灰、白色鳥,以其能模仿其他鳥的聲音的能力而著稱。——譯者注)交配,育出了一個全新品種,它能學所有的鳥叫,也可以模仿人類的歌聲。儘管它們已經無法學會清晰的說話聲,但可以模仿各種聲音,包括孩子尖厲的聲音或男子厚重的低音。它們還會學歌聲,不是簡單的曲調,而是多聲部的複雜歌聲。如果一個人有耐心唱出所有的曲調,而鳥兒又喜歡他的聲音,它們準能學會。
爸爸特別喜歡嘲笑鳥。我們一起打獵的時候,他常常吹口哨或者用歌聲唱出複雜的曲調,嘲笑鳥在禮貌的停頓之後,就會學唱。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受到這種禮遇。無論爸爸唱什麼歌,所有的鳥都會靜靜地聆聽。他的聲音很美,清晰高亢、感人動聽,他的歌聲能把人同時帶到既想悲啼又思歡笑的境地。在他走後,我卻再也學不成他的樣子。不管怎樣,小鳥給我帶來了一絲安慰。在它那裡我看到了爸爸的影子,他在保護著我。我把別針別到衣服上,在深綠上衣的映襯下,嘲笑鳥好似在林中飛翔。
艾菲·特琳奇來叫我吃晚飯,我跟在她身後,穿過搖搖晃晃的過道,進入一個用光亮的隔板隔開的餐廳。餐廳的桌子上擺著很多易碎的餐具。皮塔·麥拉克正坐在那裡等著我們,他身旁的椅子是空的。
「黑密斯在哪兒?」艾菲·特琳奇用明快的聲音問道。
「剛才我見他時,他說要打個盹。」皮塔說。
「是啊,今天可夠累的。」艾菲·特琳奇說。我想黑密斯不在她也盡可以放心,誰又會責怪她呢?
晚飯開始了,菜一道一道地上,先是胡蘿蔔濃湯,然後是蔬菜沙拉、羊肉丁、土豆泥、奶酪、水果和巧克力蛋糕。吃飯的時候,艾菲·特琳奇一直提醒我們給自己的肚子留點地方,還有很多好吃的。可是我吃得很飽,因為我從沒吃過這麼好的飯,這麼多,這麼好吃。再說,在比賽前我能多長几斤肉就最好了。
「至少,你們的舉止還很得體,」我們就快吃完主菜的時候,艾菲·特琳奇說道,「去年的兩個選手用手抓飯吃,像野人一樣。真讓我倒胃口。」
去年的兩個選手來自「夾縫地帶」,他們從小到大從沒有吃過一天飽飯,一旦有飯吃,當然顧不得什麼餐桌禮儀。皮塔是麵包師的兒子,媽媽也教過我和波麗姆正確的吃飯姿勢。所以,當然,我會拿刀叉。可是我很討厭艾菲·特琳奇說的那些話。接下來我故意用手抓飯吃,然後用桌布把手擦乾淨。看到這,艾菲·特琳奇嘴唇緊閉,也無話可說。
飯吃完了,我要想法把它消化掉。據我看,皮塔也沒見識過這麼多好吃的,我們兩個人的胃對這麼豐盛的食物都無法適應。可如果我能消化格雷西·塞的耗子肉、豬內臟和樹皮亂燉——這是冬季的特殊食譜——我也應該能消化得了這些食物。
我們到另一個包廂去看以前整個帕納姆國收穫節儀式的錄像。當時節目進行全天的滾動播放,所以可以看到整個直播過程,但只有凱匹特人才能真正看到,因為他們不參加收穫節儀式。
一個又一個,我們看到其他轄區的儀式,宣佈選手名單,志願者上台,更多時候沒有志願者。我們仔細觀看那些孩子的臉,他們是我們未來的對手。有幾個人我印象深刻。有一個來自二區的孩子,長得凶巴巴的,他躍上檯子要求做志願者。另一個是來自五區,長著軟軟的紅頭髮、狐狸臉的女孩。還有一個來自十區跛腳的男孩。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來自十一區的十二歲的女孩,她長著深棕色的皮膚和眼睛,更重要的是她和波麗姆個頭相仿,動作也很像。只是她上台後,有人問是否有志願者時,只能聽到風吹過四周的破樓時發出的呼嘯聲。沒有人願意代替她的位置。
最後播放的是十二區的錄像,波麗姆的名字被喊出來時,我衝上台去,把波麗姆推到身後,那時可以清楚地聽到我淒厲的喊叫聲,好像生怕沒人聽到而把波麗姆帶走。當然,大家都聽到了。我看到蓋爾把她拉走,自己上台。評論員對於觀眾拒絕鼓掌也不知該作何評論。這是無聲的敬意。有人說,十二區總是有點落後,但它的地方風俗卻獨具魅力。恰在此時,黑密斯摔到台下,大家一陣哄笑。皮塔的名字被抽了出來,他只是靜靜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我們握手。播放國歌。節目結束。
艾菲·特琳奇對弄亂她假髮的那段很不滿意,「你們的前輩可得好好學學怎麼上電視,在電視前應該有什麼樣的舉止」。
皮塔出人意料地笑了起來。「他當時醉了。」皮塔說。
「他每年都喝得醉醺醺的。」
「是每天。」我加了一句,也禁不住笑了起來。艾菲·特琳奇說話的口氣很有趣,好像給黑密斯提點建議就能改正他粗俗的舉止似的。
「是啊,」艾菲·特琳奇發出歎息,「你們兩個還覺得好笑,真奇怪。要知道你們的這位前輩是你們在這世上生存下去的救生線。他會給你們建議,給你們找到贊助者,還可以指定獲獎禮物。黑密斯對你們的生死有決定性的作用。」
這時,黑密斯跌跌撞撞走進包廂。「我錯過了晚飯?」他口齒含混不清,說著哇地吐了一地,然後摔倒在嘔吐物上。
「哈,這回你們可以一笑了之了。」艾菲·特琳奇說道。她踮起穿著細高跟鞋的腳,繞過那髒東西,逃出了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