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轉過身,準備去換上嘲笑鳥的服裝時,我瞥見蓋爾正不開心地盯著我和芬尼克。怎麼?難道他真以為我和芬尼克之間有什麼?也許他昨晚看到我到芬尼克那兒去了,也許我當時經過了霍桑家的住處,他看到我找芬尼克而不是去找他。唉,好吧。昨晚打繩結我的手指生疼,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攝制組正等著我的良好表現,皮塔還攥在斯諾手裡。在這節骨眼上,蓋爾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在特防部的新化妝間裡,我的化妝師們為我快速換上嘲笑鳥服裝,整理好頭髮,在我的咖啡還沒涼的時候,就已經化好了最簡單的妝。不到十分鐘,攝制組人員已經開拔了,在迷宮似的地下通道裡轉來轉去。我邊走邊啜飲自己的咖啡,發現奶和糖確實使它增色不少。當我把杯子裡殘剩的最後一滴咖啡喝乾淨時,我確實覺得自己的血流加快了。
在爬到最後一個梯子時,博格斯拉開一個鐵栓,打開了活板門。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大口地吸著新鮮空氣,第一次允許自己把對地下洞穴的厭惡感宣洩出來。來到樹林裡,我用手摩挲著頭頂的樹葉,有些葉子就要變黃了。「今天幾號?」我隨意問道。博格斯告訴我下周就到九月份了。
九月,也就是說皮塔在斯諾的手裡已經有五到六周了。我看著掌心裡的一片樹葉,發現手在顫抖,停都停不下來。都怨那杯咖啡,我集中精神讓自己急促的呼吸緩慢下來。
前面的樹林子裡出現了散落的彈片,一個彈坑也赫然呈現在我們眼前,這是我們看到的第一個彈坑,直徑有三十碼,至於它的深度,我說不清。很深很深。博格斯說在地下前十層的人都難以倖免。我們繞過大坑,繼續往前走。
「還能重建嗎?」蓋爾問。
「近期不會。這兒也沒什麼重要設施,只有幾個發電廠和養雞廠。我們會很快把它封了。」博格斯說。
當我們走到隔離網附近時,樹木消失了。彈坑旁堆滿以前的和新產生的碎石。在爆炸發生前,十三區的大部分都在地下。地面只有幾個崗哨、訓練營,還有大約一英尺高的頂層建築露在外面——毛莨花的窗戶就是從這裡打開的——再上面是幾英尺厚的鋼板。即使如此,這些建在地下的房子也抵禦不了很猛烈的攻勢。
「那男孩給你們的警報發揮了多大的作用?」黑密斯問。
「比我們自己的導彈預測系統要早了約十分鐘。」博格斯說。
「可這確實幫上大忙了,對吧?」我問。如果他的回答是「不」的話,我是不能忍受的。
「絕對。」博格斯答道,「十三區公民都安全撤離了,在遭到攻擊時,一分一秒都至關重要。十分鍾意味著無數的生命被挽救。」
波麗姆,我想,還有蓋爾,只是在襲擊前幾分鐘才到達地下掩體。是皮塔救了他們。把他們名字列入長長的名單中,我為這一切而對皮塔心存感激。
克蕾西達希望我在司法大樓前的廢墟上拍攝。這是一個諷刺,多年來凱匹特一直把這裡當做他們拍攝虛假新聞的背景,說明這個區已經不存在了。在經歷了最近一次的導彈襲擊之後,司法大樓距離一個新彈坑只有十碼遠。
當我們靠近大樓原來入口處時,蓋爾似乎看見前面有東西,大家立刻放慢了速度。一開始我不知是怎麼回事,定睛一看,原來地上撒滿了新鮮的粉紅色和紅色的玫瑰。「別碰它們!」我大喊道,「這是衝著我來的。」
那刺鼻的香氣傳到我的鼻子裡,我的心怦怦地跳著。這麼說我以前在梳妝台上看到的那朵玫瑰並非是自己胡思亂想。在我面前,是斯諾的第二批饋贈。長柄的粉色和紅色的漂亮玫瑰,我們和皮塔在勝利後接受採訪時,周圍也擺滿了這樣的玫瑰。這不是送給一個人,而是送給一對情侶的。
我盡力向其他人解釋著。表面看來,這些玫瑰是無害的。但可能是轉基因花朵。兩打玫瑰,有一點打蔫了。很可能是在最後一顆炸彈爆炸後送過來的。幾個身著特別防護服的人員將它們撿起來,用手推車運走了。我敢肯定他們也不會發現這些玫瑰有什麼與眾不同。只有斯諾心裡清楚他這樣做對我會產生什麼影響,這就如同西納被打得血肉模糊時,我卻只能眼睜睜地隔著玻璃罩看著。他是想攻破我的心理防線。
如同當時看到西納被毆打時一樣,我要振作起來,進行反抗。然而,在克蕾西達安排卡斯特和波洛斯進入拍攝位置的時候,一種焦慮感卻悄悄地爬上我心頭。那些玫瑰的乍然出現,使我滿腦子想的只有皮塔,已無心顧及其他,我感到無比地疲憊和倦怠。真不該喝那杯咖啡,我現在最不需要的是興奮劑,我的身體在明顯地發抖,感覺喘不上氣來。在地下待了好幾天,我無論往哪個方向看都需要瞇著眼睛,陽光讓我感覺很刺眼。雖然微風徐徐,汗珠卻不住地從我的臉上滴下來。
「那麼,具體需要我做什麼?」我問。
「只拍幾個鏡頭,說明你還活著,並且在繼續戰鬥。」克蕾西達說。
「好吧。」我站好位置,然後盯著鏡頭。只是盯著,盯著。「對不起,我不知該怎麼拍。」
克蕾西達走到我身邊,「你還好嗎?」我點點頭。她從兜裡拿出一塊布,把我的臉弄髒。「還用『問——答』的形式拍攝怎麼樣?」
「好的,我想,這樣好一點。」我抱起雙臂,以掩飾顫抖。我瞥了芬尼克一眼,他衝我豎起大拇指,可他看上去也很不安。
克蕾西達準備開始拍攝,「唔,凱特尼斯,十三區被轟炸,你倖存下來,這次轟炸和上次八區的轟炸你感覺有什麼不同?」
「這次我們躲在很深的地下,沒有真正的危險。十三區仍然存在,一切都很好,我也很好……」說到這兒,我停了下來。我聲音乾癟、蒼白無力。
「這裡再拍一次,『十三區仍然存在,一切都很好,我也很好』。」克蕾西達說。
我深吸了口氣,讓氣息往下沉一沉,「十三區仍然存在,一切都……」不,這不行。
我發誓我仍能聞到那玫瑰的氣味。
「凱特尼斯,就拍這一條,今天你的任務就結束了。我保證。『十三區仍然存在,一切都很好,我也很好』。」
我活動一下胳膊,好讓自己放鬆下來。一會兒把手臂背到身後,一會兒又垂下來。我嘴裡的唾液在急速分泌,感覺快要吐了。我使勁吞嚥,然後張開嘴準備把那句愚蠢的話說出來,之後我就可以躲到林子裡,什麼都不管了——可我卻哭了起來。
我當不了嘲笑鳥,就算完成這一句話也不可能,因為我知道我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直接被用來對付皮塔,其結果就是加劇了他的折磨。他不會死,斯諾不會那麼輕易地就放過他,他會讓他生不如死。
「停。」我聽到克蕾西達輕聲說。
「她怎麼啦?」普魯塔什悄聲說。
「她終於想明白了斯諾會怎樣利用皮塔。」芬尼克說。
圍在我前面的人都不無遺憾地歎氣。我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可能假裝不知道,十三區在遭受軍事打擊之後,又要失去嘲笑鳥,因為身為嘲笑鳥的我就要崩潰了。
有幾個人同情地擁抱了我,但我最渴望的卻是黑密斯的擁抱,因為他也愛皮塔。我喊著他的名字,希望得到他的安慰。他抱著我,輕拍著我的後背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親愛的。」他扶著我坐到一根斷開的大理石柱上,用一隻手臂摟著我,而我還在不停地哭泣。
「我不能再幹這個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
「我滿腦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做了嘲笑鳥,他會怎樣對待皮塔!」我大聲說。
「我知道。」黑密斯把我摟得更緊了。
「你也看到了?他的樣子多麼奇怪!他們對他——做了什麼?」我抽泣得說不出話來,但最後強忍著抽泣說出一句話,「這都是我的錯!」接著我就失去控制,歇斯底里地嘶叫起來。隨即,一支針頭紮在我的胳膊上,我失去了知覺。
無論當時給我注射的是什麼藥,那藥力一定很強,我醒來時,已經是一天以後了。可我睡得並不安穩,在夢中,我好似獨自走在一個陰森恐怖的黑暗世界裡。黑密斯正坐在我床邊的一張椅子上,眼睛充血,皮膚蠟黃。我想起了皮塔,又開始發抖。
黑密斯伸出手,抓住我的肩膀,「沒事的,我們會盡力把皮塔救出來的。」
「什麼?」我沒明白過來。
「普魯塔什已經派出營救分隊,他那邊有內線。他認為我們能把皮塔活著救出來。」他說。
「那我們以前為什麼沒救他?」我說。
「因為那樣做代價很大。但大家都認為現在必須這麼做。這就像我們在競技場時必須做出的抉擇一樣。我們現在不能失去嘲笑鳥,而你只有在知道斯諾不能再利用皮塔時,才能正常工作。」黑密斯遞給我一杯水,「喏,喝點水吧。」
我慢慢坐起來,喝了一小口水,「你說代價太大是什麼意思?」
他聳聳肩,「內線被破壞,有人會死。但不可否認每天都有人面臨死亡威脅,不僅僅是皮塔;我們也準備為芬尼克把安妮救出來。」
「他現在在哪兒?」
「在屏風後面睡覺,他也打了鎮靜劑。我們把你弄暈過去以後,他也發瘋了。」黑密斯說。我苦笑了一下,覺得身上稍有了點力氣。「是啊,這次拍攝任務還真不錯,你們倆瘋掉了,博格斯去安排營救皮塔的事,我們又要回到過去了。」
「唔,如果博格斯親自帶領小分隊去,那更好了。」我說。
「噢,這事由他牽頭組織,是自願報名,當時我舉手,他卻假裝沒看見。瞧,他的判斷力可真強。」黑密斯說。
不對頭啊。黑密斯為了讓我振作起來,也太賣勁了。這不是他一貫的風格。「那麼,還有誰自願報名參加?」
「我想總共有七個人。」他支支吾吾道。
我內心深處有種不好的感覺。「還有誰,黑密斯?」我追問道。
黑密斯不再裝作好脾氣的樣子,「你知道還有誰,凱特尼斯。你知道誰會第一個報名。」
當然我知道。
是蓋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