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密斯只是哧哧地笑著,他的笑不能算是鄙視或嘲笑,可這更讓人心裡沒譜,這說明他甚至沒把我的話當真。「噢,我想來杯酒。不管怎麼說,你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啦。」他說。
「那,你有什麼計劃?」我反唇相譏。
「我的計劃就是把你的婚禮辦得完美無比。」黑密斯說,「我給他們打電話了,重新安排婚紗照時間,可沒說太多細節。」
「你根本沒有電話。」我說。
「艾菲把它修好了。」他說,「你知道嗎?她問我是否願意做婚禮上把你交給新郎的那個人,我說越快越好。」
「黑密斯。」我感覺我的聲音不自覺地帶有哀求的味道。
「凱特尼斯,」他也模仿著我的聲調,「那樣不行。」
一群拿著鐵鍬的人從旁邊經過,朝勝利者村方向走去,我們立刻停止談話。也許他們能把那十英尺高的雪牆剷平。等這些人離我們足夠遠的時候,我們離廣場已經太近了。我們走進廣場,不由得同時停住了腳步。
下雪的時候不會發生什麼大事。這是我和皮塔的共同想法,可我們卻大錯特錯了。廣場周圍發生了很大變化。一面繪有帕納姆國徽的巨大旗幟高高地飄在法院大樓的樓頂,那些穿著一色白色制服的治安警在清理得乾乾淨淨的鵝卵石廣場巡邏,在樓頂,更多治安警佔據了高射點。最令人恐慌的是新添加的東西——新建的鞭刑柱,幾處圍欄,還有一個絞刑架——赫然矗立在廣場中央。
「斯瑞德下手夠快的。」黑密斯說。
離廣場幾條街遠的地方,冒著熊熊火光,大家不消說,那肯定是霍伯黑市被點燃了。我立刻想到了靠黑市過活的人——格雷西·塞、瑞珀和我所有的朋友。
「黑密斯,你不覺得大家都還——」我說不下去了。
「噢不,他們聰明得很,這點事應付得了,換了你,在這待久了,你也會變聰明的。」他說,「哎,我最好去看看從藥師那還能弄到多少消毒酒精。」
他吃力地朝廣場另一頭走去,我看著皮塔說:「他總喝那玩意幹嗎?」接著我有了自己的答案,「我們不能讓他再喝了,會要了他的命,最少也要弄瞎眼睛。我在家給他備了些白酒。」
「我也備了些,也許能幫著他度過這段時間,直到瑞珀找到做生意的辦法。」皮塔說,「我得回家看看了。」
「我得去看看黑茲爾。」我開始擔心起來。我原以為雪一停,她就該來我家,可到現在也沒見她的人影。
「我也一起去,在回家的路上順便到麵包房看看。」他說。
「謝謝。」對於要看到的事,我突然恐懼起來。
大街上幾乎沒什麼人,在這個時間,工人們在礦上,孩子們在上學,也稀鬆平常。可他們沒上工,也沒上學。我看到一張張的臉透過門縫和窗縫在偷偷窺視我們。
暴動。我心想。我多麼愚蠢。十二區有其固有的缺陷,而我和蓋爾卻熟視無睹。要暴動就要打破現有的規矩、就會對當局予以反抗。雖然我們或我們家人一直在從事違法之事——偷獵、在黑市交易、在林子裡嘲弄凱匹特。但對於十二區的大多數人,去黑市買東西都是冒險,我又怎麼能指望他們拿著火炬和磚頭在廣場集會?僅僅看到我和皮塔就足以讓他們把孩子拉開,把窗簾緊閉了。
我們到黑茲爾家見到了她,她正在照看珀茜,她病得很厲害,正在出麻疹。「我不能離開她不管,」她說,「我知道給蓋爾療傷的是最好的醫生。」
「當然,」我說,「媽媽說,他再有一兩個星期就可以回礦上幹活了。」
「興許到那個時候也開不了礦。」黑茲爾說,「有消息說,礦井要關閉一段時間,等貼出告示再說。」她說著,緊張不安地朝空空如也的洗衣盆看了一眼。
「你也沒活了?」我問。
「說不好,」她說,「可大家現在都不敢用我了。」
「也許是下雪的緣故。」皮塔說。
「不,羅裡今天早晨出去挨家挨戶轉了一圈,沒活了,真的。」她說。
羅裡摟著黑茲爾說:「我們會沒事的。」
我從兜裡掏出一把錢,放在桌子上。「我讓媽媽給珀茜弄點藥來。」
我們從黑茲爾家出來之後,我對皮塔說:「你回去吧,我想去黑市那邊轉轉。」
「我和你一起去。」他說。
「不,我給你惹的麻煩夠多了。」我對他說。
「不跟你去霍伯閒逛……我就沒事了?」他衝我微笑著,拉起我的手。我們一起穿過「夾縫地帶」的街巷,最後來到霍伯市場,那裡正在燃燒,當局連治安警都沒有派,因為他們很清楚沒人敢來救火。
大火散發的熱量融化了四周的積雪,黑水橫流,連我的腳下都是。「都是煤灰,以前留下的。」我說。這裡到處都是飄浮的煤塵,充滿了每一個縫隙,從地面到地板。這裡以前沒著火,真是令人驚異。「我想去看看格雷西·塞怎麼樣了。」
「今天別去了,我覺得咱們今天去找他們未必能幫他們。」他說。
我們又回到了廣場,我在皮塔爸爸的麵包店買了些麵包,他們父子談論了會兒天氣。大家都沒有提起與家門口近在咫尺的醜陋的刑具。離開廣場前我注意到,那裡的治安警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
時間一天天過去,情勢越來越糟。礦井已關閉了幾個星期了,熬到現在,十二區已經有一半的人都在挨餓。登記領取食品券的孩子的數量在急劇增加,可他們也常常領不到穀物。十二區鬧起了糧荒,甚至拿錢去商店購物的人也常常空手而歸。礦井再次開工以後,工人的工資降低、工時延長、工人被送到危險的掌子面幹活。大家等待已久的禮包節的禮物都是發霉的或被耗子咬的糧食。常有人觸犯了刑法,被拉到廣場遭到鞭笞,而這些所謂的違法行為早已被人們忽視,忘記是犯法的事了。
蓋爾回家了,我們沒再提起反叛的話題,但礦工在遭受著無盡的苦難、無辜百姓在廣場遭到鞭笞、人們餓得面黃肌瘦,我想他所目睹的一樁樁一件件只能更堅定他反抗的決心。羅裡已經登記了領取食品券,蓋爾對這件事甚至不願提起,可糧食經常領不到,食品價格也在不斷飆升,僅靠食品券遠遠不夠。
唯一令人高興的是,我說服黑密斯僱用了黑茲爾做他的管家,不僅黑茲爾能掙到錢,黑密斯的生活也大為改善。每當進到黑密斯的房間,看到房間整潔、氣味清新、火爐上放著熱飯熱菜時,還真有種怪怪的感覺。可黑密斯對這一切似乎並沒有留意,他正在為另外一件事苦苦鬥爭。皮塔和我把以前存儲的酒定量給他,但即使如此,酒也快喝光了;而我最後一次見到瑞珀,她的腳都被銬了起來。
走在大街上,我感覺自己像是遭到社會遺棄的賤民,大家在公眾場合,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可家裡的人卻往來頻繁,生病或受傷的人被不斷地送到家裡來,媽媽早已不再為她的治療收費了。儲備的藥品也很快用光了,到最後,媽媽唯一能做的就是給病人雪敷。
進到林子,當然,是被禁止的。絕對禁止。毫無疑問。就連蓋爾,也不敢貿然行事。可一天早晨,我卻進入到林子裡。並非因為家裡到處是生病或將死的病人,也不是不願看到血肉模糊的脊背,或面黃肌瘦的孩子,或者看到人們在吃苦受罪;而是因為一天晚上我的結婚禮服送來了,裡面夾著一張艾菲寫的字條,字條上說禮服是經斯諾總統親自看過了並確認了的。
婚禮。難道他真的會親自過問每一個細節?他絞盡腦汁想要得到什麼?是為了凱匹特人嗎?他答應給我們舉辦婚禮,而婚禮也即將舉辦,之後他就會殺掉我們?從而對其他各區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我不得而知。我想不出這是為什麼。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須要逃出去,哪怕只有幾個小時。
我在衣櫃裡翻來倒去,最後找到了西納設計的冬裝,那是為勝利巡演的娛樂場合準備的。防水靴、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防雪服、保溫手套。雖然我更喜歡自己平常打獵時穿的衣服,可這身高科技服裝也許更適合今天的林中的艱難跋涉。我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在打獵袋中裝上吃的,悄悄溜了出去。我穿過偏僻的街道,繞過小巷,來到有缺口的隔離網旁邊,這裡離魯巴肉鋪最近。礦工上工時要經過這裡,所以這裡的積雪上有散落著星星點點的足跡。礦井附近的區域不會引起治安警的注意。這裡的安全系統早已升級,斯瑞德對這個地段的隔離網也不太注意,也許他認為嚴寒和野獸會使人們不敢再越過隔離網。即使如此,我從缺口爬出去時,也盡量不留痕跡,一直到濃密的樹林掩蓋了我的足跡為止。
當我拿到弓箭,頂著飄落的雪花向林子深處跋涉時,天已近破曉。我下決心,一定要走到湖邊,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也許要對這個地方告別,跟爸爸告別,跟我們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告別;因為我知道我也許再也回不來了,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暢快地呼吸一次。只要我能夠再見到這個地方,其實我也並不在乎他們是否會抓到我。
走到那裡用了兩倍於平常的時間。西納設計的衣服很擋寒,我走到時,身上已被汗水浸濕了,可臉卻凍得發木。冬日的陽光照在雪地上,使我視線模糊,加之我身體極度疲勞,內心十分失望,所以我沒有注意到周圍的變化——煙囪裡冒出的裊裊青煙、地上的新腳印和燒松針的味道。我走到離水泥房子只有幾碼遠的地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不是因為煙霧、腳印或燒松針的味道,而是我清楚地聽到身後卡嗒一聲子彈上膛的聲音。
憑著我的第六感,我本能地急速轉身,拉滿弓,內心很清楚目前處境對自己不利。我看到一個身穿白色制服、尖下巴的女人正站在我身後,她淺棕色的眼睛正是我弓箭要瞄準的位置。一瞬間她的槍從手中滑落到地上,她正伸出另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把一件東西遞給我。
「不要!」她喊道。
我一時不知所措,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未能及時反應過來。也許他們得到命令要將我活著帶回去,之後折磨我,直到我把自己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加上莫須有的罪名。好吧,運氣不錯。我思忖著。箭在弦上,就在我要把箭射出的剎那,我看到了她手裡捧著的東西。那是一個小白扁麵包圈,其實更像一塊餅乾,邊緣已經有些潮濕了,顏色比別處也更深些。但餅乾的中間位置卻清晰地印著一個圖案。
是我佩戴的胸針上的鳥——嘲笑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