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大家從未提起過,可我對常來霍伯黑市的人欠了個人情。蓋爾對我說過,那個在黑市賣湯的上年紀女人格雷西·塞在飢餓遊戲期間曾召集大伙贊助皮塔和我。照理說,我是在黑市裡混的人,贊助我的理應都是黑市的人,但後來許多人聽說後也加入進來。我不清楚他們到底弄到了多少錢,但投入競技場的任何禮物都價值不菲,它和我在競技場的生死息息相關。
我手提著空空如也的獵物袋子,沒什麼可拿來交易的,可褲兜裡卻揣著沉甸甸的錢幣,所以當我打開黑市前門時,有種奇怪的感覺。我盡量多走幾個攤位,多買些東西,我買了咖啡、麵包、雞蛋、紗線和油。後來,又想起來從一個叫瑞珀的獨臂女人那裡買了三瓶白酒。這女人也是在礦難中受了傷,可她還挺聰明,找到了謀生的出路。
這酒是給黑密斯而不是給家人買的,他是我和皮塔在飢餓遊戲競賽中的指導老師,性情粗暴乖戾,大部分時間都是醉醺醺的。可不管怎樣他還是盡到了自己的職責。這次不同以往,因為在大賽歷史上首次允許兩個「貢品」勝出。所以,不管黑密斯是何許人,我都欠了他的人情,一輩子的人情。幾周前,他去買酒沒買到,發生了酒精脫癮反應,出現可怕的幻覺,渾身顫抖、大喊大叫。波麗姆嚇得要命,說實話,我看到他那樣也並不開心。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存些白酒,以防他哪天斷了頓。
克雷是治安警的頭,他看到我買酒不禁眉頭緊蹙。他上了點年紀,一縷花白的頭髮從他紅臉膛右邊掠過。「姑娘,這東西對你來說勁太大。」他自然清楚這點,除了黑密斯,克雷是我見過喝酒最凶的人。
「哦,我媽用這個配藥的。」我漫不經心地答道。
「噢,這東西可比什麼都厲害。」他說著,把一枚硬幣拍在案子上。我又走到格雷西·塞的攤子,身子一縱,坐到了她的櫃檯上,要了份湯,那湯好像是用葫蘆和豆子一起煮的。我喝湯時,一個叫大流士的治安警也走過來,買了一碗。在所有的治安警裡,他是我最喜歡的一個。他不耍威風,還愛開個玩笑,二十多歲,可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他笑瞇瞇的臉,毛糙的頭髮使他看上去像個大孩子。
「你不是要坐火車走了嗎?」他問我。
「他們中午來接我。」我答道。
「你不覺得自己該打扮漂亮點嗎?」他壓低聲音對我說。
儘管此時我心緒不佳,可他的調侃還是讓我忍不住笑了。
「你也許該在頭髮上扎個髮帶什麼的?」他撫弄著我的辮子說道,我一下把他的手推開。
「別擔心,等他們把我打扮好了,你會認不出我來的。」我說。
「那可真好,」他說,「伊夫狄恩小姐,咱們也得打扮漂亮好給咱們區爭爭光,唔?」他衝著格雷西·塞的那邊搖著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然後找他的朋友去了。
「把湯碗給我拿回來。」格雷西·塞衝著他喊道,她臉上掛著笑,所以聲音顯得並不很嚴厲。
「蓋爾會去送你嗎?」格雷西·塞問我。
「不,他不在送我的人的名單上,不過,我星期天剛見過他。」
「還以為他肯定給列在名單上,他還是你的表兄呢。」她狡黠地說道。
這所謂的「表兄」是凱匹特炮製的一個騙局。當我和皮塔進入前八時,凱匹特派記者就我們的個人生活進行採訪。一問,大家都說蓋爾是我的朋友;可這樣不行,我和皮塔在競技場如此浪漫,而我最好的朋友卻是蓋爾。他太英俊、太男性化,在鏡頭前一絲笑容都不願顯露。我們確有許多相像之處,我們都有「夾縫地帶」人的外表——黑色直髮、橄欖色皮膚、灰眼睛。所以有些天才就把他虛構成我的表兄。我一直不知道這事,直到坐火車回來,在站台上媽媽對我說:「你表兄等不及了,他恨不得馬上見到你!」這時我扭頭看到蓋爾、黑茲爾和其他幾個孩子都在等著我,如此,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只好順其自然吧。
格雷西·塞知道我們沒有親緣關係,可那些與我們相識多年的人似乎都忘了這一點。
「我真希望這一切早點結束。」我輕聲說。
「這我知道,」格雷西·塞說,「可這過場也得走才能盼到它結束啊,最好別太遲了。」
我往勝利者村走的時候天上飄起了小雪。家離鎮中心廣場有半英里距離,然而它卻完全像另一個世界。這裡是一片掩映在綠色樹叢中的獨立的居住區,低矮的灌木叢中點綴著美麗的花朵,共有十二座房子,每一座都有我小時居住的房子的十倍那麼大。其中九座房子是空的,一直空著,另外三座由黑密斯、皮塔和我居住。
我們家和皮塔家洋溢著溫馨的生活氣息,窗戶裡散發出柔和的光亮、煙囪裡炊煙裊裊、大門上裝飾著彩色的五穀,準備迎接收穫季節的到來。然而黑密斯的家,雖然有專門的清潔工照料,卻一副頹敗荒蕪的樣子。我在他家門口停下來,定定神,料想到屋裡肯定又髒又亂,然後推門進去。
屋裡的氣味讓我立刻皺起了鼻子。黑密斯不讓任何人給他打掃房間,他自己也不打掃。多年來沉積的酒精和嘔吐物的臭氣,與糊白菜味、焦肉味、髒衣服味、老鼠屎味混在一起,熏得我眼淚直流。地上滿是爛包裝紙、碎玻璃和骨頭,我小心地穿過這些污物,吃力地走到黑密斯那裡。他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兩臂張開放在桌子上,臉趴在一攤酒上,鼾聲如雷,正在睡覺呢。
我用胳膊肘推推他的肩膀。「起來!」我大聲喊道,知道聲音小了叫不醒他。他打鼾的聲音停下了,似乎要醒了,但緊接著又打起鼾來。我使大勁推他。「起來,黑密斯,今天要巡演了!」隨後,我用力把窗戶打開,猛吸一口室外的新鮮空氣,接著又用腳在地上的垃圾裡扒拉,找到一把咖啡壺,到水管接滿水。爐火還沒有完全滅,我慢慢把火弄旺。為了把咖啡煮濃些,我往壺裡倒了很多磨好的咖啡,然後把壺坐在火上,等著水開。
黑密斯仍在酣睡,人事不知。沒辦法,我只好接了一大盆冰涼的水,一肌腦澆在他頭上,然後趕緊跳到一旁躲開。他的喉嚨咕裡咕嚕發出類似動物的叫聲,猛地跳起來,把椅子踢到身後老遠,手中握著刀子在空中亂舞。我忘了他睡覺時手裡總是握著一把刀子,剛才應該撬起他的手指把刀子拿開。他口中一邊罵著髒話,一邊揮舞手中的刀子,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用衣袖抹了把臉,朝窗戶這邊扭過頭來。我已經坐到窗台上,以防萬一,好趕快跑掉。
「你要幹什麼?」他氣急敗壞地說。
「你讓我在記者來之前一小時叫醒你。」我說。
「什麼?」他說。
「是你說的。」我堅持道。
他好像記起來了:「我怎麼渾身都是濕的?」
「我搖不醒你。瞧,你要想來溫柔的,應該去叫皮塔。」我說。
「叫我幹嗎?」一聽到皮塔的聲音我的內心就攪成了一團,既覺愧疚,又覺難過和害怕。也有渴望,我也許應該承認自己對他也有了一絲渴望,只是在內心的掙扎中不願承認罷了。
我注視著皮塔。他走到桌旁。從窗口射進的斜陽映著剛落到他頭上的雪花,閃著熠熠的光,他看上去強壯而健康,和在競技場時那個染病在身、餓得面黃肌瘦的男孩是多麼的不同,甚至他的跛足也不怎麼明顯了。他把一大條剛烤好的麵包放在桌子上,把手伸給黑密斯。
「讓你把我叫醒,可不是要我得上肺炎。」黑密斯說著,一邊扔掉手裡的刀子。他脫掉髒襯衫,露出一樣髒的褲子,他抓著襯衫沒被打濕的地方擦著身子。
皮塔笑了笑,他拿刀子在地上的一瓶白酒裡蘸了一下,用自己的襯衫角把刀片擦乾,然後切起了麵包。皮塔總讓我們吃到新烤的麵包。我打獵,他烤麵包,黑密斯喝酒。我們各忙各的,盡量不去想在飢餓遊戲中那些不快樂的事。他把一片麵包遞給黑密斯,這時才第一次抬起眼來看著我。
「你來一片嗎?」
「不,我在集市吃過了。謝謝你。」我說。
這聲音聽上去不像我自己的,一本正經的,自從攝影師拍完我們凱旋的鏡頭,彼此都回到現實生活中後,就一直如此。
「不客氣。」他很生硬地答道。
黑密斯把他的襯衫扔到旁邊的一堆雜物裡:「哦,你們兩個在正式表演之前還得好好熱身一下。」
當然,他說得沒錯。觀眾會仔細審視這對飢餓遊戲中的愛情小鳥,他們要看的可不是彼此一眼不睬的一對。可我只說了句:「沖個澡吧,黑密斯。」之後就從窗台跳到窗外,穿過綠草坪,朝家走去。
雪已有些化了,在我身後留下了一串腳印。到了門口,我停下來,把沾在腳上的濕泥磕掉,然後再進屋。為了這次電視拍攝,媽媽日夜忙碌著,家裡已經打掃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用大泥腳把她擦得錚亮的地板弄髒是不可以的。我還沒進門,她就已經舉起手臂站在那兒,好像要攔住我。
「沒事,我把鞋脫這兒。」我說著,把鞋脫在了門墊上。
媽媽輕笑了一下,笑聲怪怪的,她把裝獵物的袋子從我肩上接過去,說:「天剛開始下雪,你去散步還好嗎?」
「散步?」她明知我在林子裡待了半夜。這時我看到在她身後廚房門邊站著個男人,他西服筆挺,身材勻稱得像做過外科整形手術,我一眼就看出來他是凱匹特人。氣氛有點不對頭。
「噢,地上滑極了,走起路來簡直就像滑冰。」
「有人要見你。」媽媽說,她臉色蒼白,我可以聽出來她在極力掩飾自己的焦慮不安。
「我以為他們中午才會到。」我假裝沒注意到媽媽不自然的神態,「是不是西納要早點到,好幫我準備啊?」
「不,凱特尼斯,是——」媽媽剛要說。
「請這邊走,伊夫狄恩小姐。」那人說。他做手勢讓我沿走廊走。在自己家裡還要讓人引領,感覺真奇怪,但我知道最好對此別妄加評論。
我邊走,邊對媽媽鎮靜地笑笑,好讓她別擔心。
「興許還是巡演的什麼指示吧。」
巡演開始前,他們不斷給我送來各種資料,說明巡演的路線、到各區應該遵守哪些規矩等等。可當我朝書房走時,我看到那扇從未關過的門在我面前緊閉著,我的腦子裡馬上閃過各種猜測:誰在這裡?他們要幹什麼?媽媽的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
「直接進去吧。」那個凱匹特人說,他一直跟在我的身後。
我旋起光滑的銅把手,推門走了進去。一進屋,我隱約聞到了一股血腥和玫瑰的混合氣味。一位白頭髮、身材瘦小的男人正在讀書,他的臉我似曾相識。他舉起一根手指,似乎在說「稍等」,然後,他轉過身來,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斯諾總統,還有他那如蛇毒般犀利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