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行了。如果當地膽敢蔑視我派去的板倉重昌上使,認為他是小人物應對不當的話,不管是細川還是鍋島,我都不會輕易放過他們。這一次的上使就先派內膳正板倉重昌,再添上一位目付就可以了。怎麼樣?!明白我的策略了嗎?」
「恕臣直言,那麼作為隨行人員,至少應該派大目付但馬守柳生宗矩吧?這樣可以嗎?」
「不行!你想想對於細川忠利和鍋島勝茂這兩人來說但馬算什麼?!在兵法上但馬是他們的弟子。所以,不管是細川還是鍋島都會氣勢洶洶地打垮百姓……這種勝券在握的戰鬥中,讓許多百姓遭受戕害,你覺得有意思嗎?」
聽到家光這麼說,就連土井利勝也啞口無言了。
「而且啊,大炊頭,柳生已經不年輕了。你總覺得他還會活好久,看似是對他的偏袒,實際上是讓他操勞過度。聽好,你先聽從我的意見,把老中們召集過來。對了,還有記得把板倉內膳正叫進來,任命為此次的上使。沒有必要那麼急著討伐百姓。」
家光說完後,又一次親自拿起葡萄酒的酒瓶,給利勝斟酒。
「怎麼樣啊?作為一個快要死的病人,是不是覺得我家光太頤指氣使了啊?」
利勝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但是當場什麼也沒有說。
他也是堪比家康的政治家。即使內心不服,也絕不會當場與人爭執。
利勝磨著面子拜訪柳生家,是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九日的黃昏。
這時,家光已經作出最初的調遣,他下令命當地的長門守松倉勝家和兵庫頭寺澤堅高快速回到領地。
「兩人立即歸城,平息暴動。」
然後,也作出以下安排:如果松倉以及寺澤兩人沒有實力平息暴動的話,越中守細川忠利和信濃守鍋島勝茂要立刻派兵救援。
三河額田的內膳正板倉重昌為上使,目付石谷十藏貞清隨他同去,一切安排都按照家光的意思決定。
大炊頭土井利勝厚著臉皮,先用平靜的語調將這一決定轉述給柳生宗矩。
「怎麼樣啊,但馬守?你覺得用此安排可以成功鎮壓這次暴動嗎?」
柳生宗矩不動聲色地聽完,慢慢地搖了搖頭。
「果然,您也覺得不能成功嗎?」
聽完土井的發問,宗矩突然冒出一句:
「我也很清楚內膳正板倉大人的秉性。」
「您說的秉性是指……」
「好心幫倒忙。內膳正恐怕不會再活著回來了。」
「您這麼說,是指九州的大名們不會聽從他的指揮?」
「大炊頭大人很清楚這一點嘛……明明清楚這些,最後還是順從了將軍大人的旨意,您真是善於隱忍啊。」
「但馬守大人,在所有的失敗中,最大最無法挽回的失敗就是主僕之間在感情上陷於進退兩難的對立局面。」
「說得太對了。不過,這只適用於大老,像我這樣的兵法家,不管何時都會冒死直諫的。」
突然,土井利勝就向宗矩合掌說道:
「我也不多說了。但馬守!就是這樣……」
於是宗矩拍了拍手,叫來了這些天全權處理一切家事的老僕彌三。
「彌三啊。客人要回去了,你送客人回家吧,一定要看著客人進屋才可以回來。」
「但是還沒有給客人上茶呢……」
「茶這個東西,只要人還活著總可以喝得到的。趁天還沒黑,趕緊送客人回去吧。」
聽宗矩這麼說,土井利勝也站了起來。
「咱們都想好好珍惜生命啊,是吧但馬守。」
「是啊。都快到七十歲了,好不容易像這樣平安無事地活到現在。」
「那麼,請千萬小心。」
「大老也是,明天開始身邊特別多加幾個護衛吧。彌三啊,送客人回去的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不知為何,宗矩沒有親自送客,而是雙手抱在胸前盯著屋頂。
當天傍晚,土井利勝就在櫻田御門附近的護城河被人襲擊了。
幸好有彌三暗中保護,將其中的一個襲擊者丟入護城河,另外一人順著日比谷御門外面的小巷逃跑了。土井大炊頭才得以平安無事。
聽到彌三前來報告如此這般將土井大炊頭平安送回了家,宗矩才像鬆了口氣似的微微笑了。
「辛苦你了。九州那裡的農民大騷亂,江戶的浪人們也不安分起來了。對此不能不有所防備啊。哎呀,彌三,我餓了。」
之後他才初次起身,抱起後來成為柳生家芳德寺的烈堂和尚的隆丸,走進星光閃爍的後院。
彌三嘻嘻地笑著退往廚房,一邊悠然地哼著歌,一邊歪著頭思忖。
「江戶城內部的事情,為什麼會再次洩露到由井正雪的弟子那裡呢?真是太奇怪了……」
十一月下旬,柳生宗矩急匆匆地走進設置在軍政區和大奧之間充當家光病房的寢宮。
此時,「將軍病癒」的傳言已經傳遍了江戶城。
但是,家光仍然沒有離開「病房」,每當有事要商量就將重臣單獨召到跟前。
「是誰啊?伊豆守嗎?」
走廊的隔扇門一開,家光百無聊賴的聲音就先飛了出來。
「稟將軍,不是伊豆守。」
「哦,這個聲音不是但馬嗎?」
「將軍言中,正是但馬守柳生宗矩。」
家光輕輕地咂了咂嘴。
「老爺子啊,先進來吧。其實啊,每天這個時候伊豆守都會過來通報從西邊傳來的關於暴動的消息。」
「伊豆守的話今天是不會來了。我訓了他不讓他來了。」
「什麼?老爺子訓了他……」
「是的。伊豆守這等人是不會清楚真正的戰況的。所以,我告訴他今天由我來稟報,讓他不必來了。」
「你!不管怎麼樣先進來吧。雖然說你們關係親密,但你不覺得剛才所說的話很不妥當嗎?」
「不,完全不。」
宗矩一把拉開隔門,跪著移進門。
「伊豆守雖然身為老中,但在身為為將軍出謀劃策的諫臣的老臣眼中,仍然是活在太平盛世不懂戰場進退的毛頭小兒。」
「嗯,那你是說伊豆守等人的判斷有誤是嗎?」
「說是失誤也不錯!從一開始就都是錯誤……將軍!您任命松倉內膳正為上使,把他派到九州,那您究竟賜給他了多少俸祿呢?」
「人的俸祿和才幹也有不匹配的時候。我把他派到戰場,就是想讓他把握住立身出世的機會嘛。的確他的俸祿只有一萬一千石,但是你說這又怎麼了?」
「您覺得派一萬石左右的小大名,就可以隨意指揮細川家和鍋島家的家老們嗎?您真的覺得這樣涉世未深的臣子能夠平定天下嗎?大人您知道細川家和鍋島家的俸祿嗎?」
「問我知不知道……你也太失禮了吧?細川越中守在熊本是五十四萬石,鍋島信濃守是三十五萬七千石。」
「這兩位大人還都在江戶。那您知道留守在當地的細川家松井佐渡守的年俸嗎?還有長岡監物?」
「什麼?你是說我還要記住細川和鍋島家家臣的年俸嗎?」
「是的。戰爭常常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的。如果您不知道,就讓我來告訴您吧。細川家的松井佐渡守是六萬石,長岡監物是三萬五千石。另外,鍋島家的鍋島若狹是一萬五千石,諫早豐前是一萬一千石……比起作為上使派遣過去的板倉內膳正,這兩家的家臣無論是年俸還是年齡都遠在他之上啊。」
「嗯……」
「雖然板倉內膳正是您身邊的人,但是派這年俸僅僅一萬石且尚年輕的人去指揮,您覺得他能想出什麼好的戰術嗎?給您推薦如此幼稚人選的一定是不懂戰事的松平伊豆守。我因此叱責了他。」
「可是,派了板倉內膳正之後,戰況也並不壞啊……」
「您這麼覺得,是因為對戰況還不夠瞭解。老練的兩家家臣們不會言聽計從,所以板倉內膳正一定會焦急而在戰術上出現失誤。到時候如何向將軍交代!『你趕緊跟過去吧!如果不去的話,內膳正會被斬的……』我很嚴厲地這樣訓斥了伊豆守,他也很惶恐。我跟他說總之由我來向將軍稟報這種情況吧,因此前來的。」
「嗯……」
「將軍!戰場上的偏袒是會害死人的。難道只因區區的農民暴亂,就讓您的愛臣送命嗎?武士持刀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救人。」
聽宗矩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家光正了正坐姿,又一次歎道:
「那,老爺子是說我的偏袒反而會害了內膳正嗎?」
「不僅僅是內膳正。他若出了事,後繼者的怒火,豈不是要發洩到暴亂的百姓身上嗎?」
「老爺子說得就好像親眼見了似的。那你給我說說今天的戰況到底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向您闡述戰場上理所當然的道理。」
「那如果置之不理的話,你認為內膳正就要被斬了是吧?」
「正是!年輕人不才,所以細川家按兵不動,鍋島家也不聽命。都知道這些情況為何還要袖手旁觀呢。早則本年末晚則來年初,一開戰內膳正就會戰死了。」
「那……那你說到底該怎麼辦?」
「首先您直接發佈命令先推遲總攻,然後派伊豆守松平信綱作為第二批使者。」
「那你就是說伊豆守是可以作決斷的了?」
聽到這,宗矩突然一改緊張的神情撲地笑了出來。情形很是詭異。
「將軍,戰場可不是兒戲。」
「你……你說什麼?」
「在這之前,要先命令越中守細川忠利和信濃守鍋島勝茂立刻返回領地,打仗不可能沒有指揮者。」
「嗯。」
「先讓兩人即刻回到領地,然後再派伊豆守松平信綱作為接替的上使緊隨而去。」
「可是,你不是剛剛嘲笑過那位伊豆守不會打仗嗎?」
「是的。因為不懂,伊豆守的確作不了戰術上的決斷。但是,他是您的重臣,即使什麼都不說,也可以做您的傀儡啊!」
「什麼?我的傀儡?!」
「沒錯。命令這位傀儡不急著發動總攻擊。讓他好好作準備,到該進攻時命他一舉攻破。這樣就能掌控住戰爭的形勢。」
「你這傢伙!怎麼說話……」
「若不這樣做,九州一帶暴動就會擴大,到時候就不得不讓真正的傀儡出場了。」
「什麼……真正的傀儡!是……指誰?」
「當然是指對實戰毫不瞭解的將軍大人您了。」
宗矩若無其事地答道,向前挪了一步。
「那樣一來事情就嚴重了,所以這次請您務必派伊豆守作為上使。將軍!您像這樣額頭青筋暴起也無法在戰爭中獲勝。沒有任何人說要讓您親臨一線,如果這次不能取勝的話,您和東照權現之間的差距可就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天下人面前了。」
「嗯……」
「我但馬可不是看將軍不高興了就改變主意的膽小鬼。您打算板倉內膳正被斬死後再發動大軍嗎?還是意識到這樣下去會害了您袒護的人,立即換一個傀儡?打仗這東西一旦失敗,再想東山再起,需要花費半年的時間。請下定決心動手吧!如若不然,就會連平日立在門裡的哼哈二將的木像都不如,不過是個沒用的花瓶,哪裡是東照權現的孫子!來吧!由著性子將我但馬守斬了吧!如果拿柳生但馬做犧牲品重頭再來的話,肯定不會有人笑話將軍您了!來吧!為了證明您並不是一時性起,就請您從床上起身,用柳生的血塗滿大殿吧!」
這麼說著,柳生宗矩忽然快速轉過身背對著將軍家光,將泛著銀光的白色髮髻一下子撥到前面。
家光眼睛充血,呼吸急促,猛然起身將手伸向壁龕間的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