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點說,這好歹也是天皇「賜宴」。但疲憊不堪的家光懷念著江戶城的生活,時不時地歎息兩聲吃完了飯,真是應了他的和歌「京都還不如江戶」啊。
「大人,京都人聽說我們幕府的隨從有三十萬七千全都嚇到了。」
「嗯。」
「前來迎接的平民如此之多,若是您大呵一聲,大概都會逃離京都的。京都人都是些蠢貨啊。」
「嗯。」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京都的平民一聽說武將上京,就會做迎接和逃跑的兩手準備。想必公卿之中也有很多人是這種想法。是吧。大炊頭大人。」
看家光沒什麼反應,於是井伊直孝轉頭向土井利勝搭話。利勝微微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
「您明天還要振奮精神,進行指揮。今晚,臣等就先行退下了。」
說完之後才發現,家光早已握著酒杯打著輕微的鼾聲睡著了。
說不定,家光在夢中,已經回到了故鄉江戶。
「果然。」
井伊直孝輕輕點點頭。
「駿河大人最討厭這種辛苦了,身為將軍真是地獄啊。」
土井利勝沒有應聲,只是靜靜地放下酒杯,用宛若家康再世一般的動作,點了兩三下頭。
人如果不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想一想,一切都以自己看到的為標準判斷的話,任何行動看起來都會滑稽而令人不解,讓人莫名起火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井伊直孝也好,土井利勝也好,都是能很好把握家光優缺點的老江湖。
果然,第二天早晨,家光又恢復了年輕人應有的朝氣。
「大人,今天我們的安排非常緊張。」
「我有這個準備了。箭也好火炮也好,儘管拿過來。」
土井利勝輕輕地笑了。
「如果是箭,火炮之類的,多少我們也不怕。就怕京都人和公卿們的不安情緒,我們無法消除啊。今天,欽差和院使都會過來,通知您天皇即將封您為太政大臣的消息。」
「這樣啊。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別擔心,我已經想好怎麼回答了。」
「您可得做好準備再見他們……總之,今天出席的人數眾多。」
「再多也多不過三十萬吧。」
「回將軍。根據我剛到手的消息,來的官員有勾當、內侍、親王、內家、攝家、門跡、公卿、院家、沙門、北面等,總計一百二十人。」
「就這麼點啊。我們武士平時就是一以當千的覺悟哦。這麼一算,對付一百二十個人我還有八百八十人的餘力呢。一點都不用擔心。」
「小臣冒犯了。接下來,是拜見天皇的時間……」
家光笑著制止利勝繼續往下說:
「這件事我也早有準備了。一切都會按宮裡的規矩辦的……我這麼說,你可以早點安心了吧。倒是你,要獻給宮內的物品,清點後登記在冊,可別忘了。」
「是。進獻的物品小臣都記在這上面了,請您先過目。」
家光隨意地接過利勝遞過來的登記冊,讀了起來:
「天皇太刀,貢品目錄,銀一千枚,絹棉一千匹。
上皇太刀,貢品目錄,銀五百枚,絹棉五百匹。
東福門院銀五百枚,絹棉五百匹。
二宮公主銀兩百枚,緞三十卷。
三宮公主銀一百枚,緞三十卷。
五宮公主銀一百枚,緞二十卷。
菊宮銀一百枚,緞十卷。」
讀到這,家光馬上接口說道:
「真是太震驚了。零星的小禮品,發放的人數應該在此十倍以上。」
「啪」一聲,將登記冊丟還給了利勝,繼續說。
「還有,上皇特別想要的《萬葉集注》,我讓你給我放到彩繪箱子中的,你沒忘記一起帶來吧?」
「回稟將軍,小人沒忘。但是,小人以為應當把這個和進貢物品分開,入宮的前一天交給所司代板倉周防守,令他轉交給上皇為好。」
「也對,周防守不時會去參見上皇,那就放在那時候給吧。那,正式入宮拜見天皇的日子定下來了嗎?」
「回稟將軍。據周防守估計,大概定在十八日。」
「十八日入宮覲見……那麼,十九日就得把三家,以及各大名傳至二條城,宣佈進宮參見的事情順利完成了。是吧?」
「接下來,二十日休息一天。二十一日在二條城的二之丸舉行猿樂會,招待宮廷的各位。」
「哦。招待的各位是誰?」
「回稟將軍。從親王,攝家,門跡,公卿到非藏人[非藏人,江戶時代,從賀茂、松尾等從事神職的家族裡選出來的,無位無官,在宮中處理雜務的人。
]都得招待,同時,三家,以及各大名也會赴宴,所以,總人數會超過七百人。」
家光突然「啊」的一聲怪叫,撓了撓頭。
「就沒有一兩件事情我能不管嗎?七百個人我要一個一個招呼過去嗎?」
意外地,土井利勝笑了。
「哈哈哈……小臣也剛想到這個問題。還是不要出生在將軍家的好。雖然小臣也很同情您,但您若是一個人跑了,臣等回去就得剖腹自盡了。」
「哦。好吧!對了,說不定駿河就是討厭這種麻煩事,才剖腹自盡的。但是,我不能輸!箭也好,火炮也好……」
話又說到這兒,家光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
「大炊頭我一早就覺得,將軍大人您差點就是呆子了……」
正在這時,負責貢品的酒井河內守忠行,過來把進宮當天要進獻的中國織物,禮服等呈給家光過目。土井利勝噓了一聲,讓家光住了口。
進宮覲見的日子,所司代和傳奏之間來回傳了幾遍,最終定在了十八日。
日子定好後,接下來登場的就該是家光這個連台詞都定好的儀式主角了。
根據日記來看,那天天高氣爽。
如此晴朗的天氣下,兩名武家傳奏來到二條城宣將軍進宮,又自己返回了宮內。現在,就剩宮內人士等待家光的到來了。
當天,家光身著直垂[直垂,(方領、無徽、帶胸扣、下擺掖進褲裡的)武士禮服。
],乘轎離開二條城。此時,土井大炊頭利勝和熟悉宮中禮法的吉良上野介義彌早已先一步入宮。家光的轎子後面跟著弟弟保科肥後守正之,井伊掃部頭直孝,松平伊豆守信綱,堀田加賀守正盛,酒井讚岐守忠勝,還有所司代板倉周防守重宗。
這一行人離開二條城的時間是辰時(早晨八點)。
隊伍向東面行進穿過二條大道,到達施樂院時,將轎子停在了施樂院,家光在此換上了正式的裝束,改乘牛車前往四足門。
一進四足門,就看到了列隊相迎的公卿和諸公。家光在四足門下了牛車。在下一個立石附近,先一步到達的尾州,紀州,水戶三家,以及跟從的伊達政宗,前田利常之下,四位以上的外系大名都整齊緊密地排成一列在小路上靜候家光。
家光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些迎候的人群,由內侍引導,來到他尚且年幼的侄女明正天皇所在的御常御殿,拜見了天皇。
說不定,天皇還被攝政一條昭良抱在手中,可是沒有看到這樣的記錄。
在此,天皇賜天杯、天酌[天杯、天酌,天皇御賜的一杯酒,按禮儀要把杯中的酒倒到別的杯子裡喝掉。
]於家光,賜天杯於尾張,紀州,水戶三家。
接著,家光領著三家來到大內的警衛所,在這裡再次接見了一條攝政之下的五攝家,又走到學問所,稍事休息,在此觀賞了一下記錄所庭園中的泉水山石,然後,再次內侍的引導下出宮了。
接著,家光又偕同三家參見了退居仙洞御所的後水尾上皇。
此時,家光早已明確謝絕了太政大臣的任命,所以,可想而知,後水尾上皇肯定也鬆了口氣。
「承蒙上皇厚愛,但小人受之有愧。小人審視自身,年紀尚不及初老(四十歲),功業也遠不及父、祖,上皇如此眷顧小人,委以如此高官,小人恐難勝任……」
家光如此堅決地拒絕,想必讓比家光性格還強勢的上皇,對這位近乎同齡的將軍,心中的顧慮也開解了。
家光飲過上皇賞賜的酒後,請廊下通傳侍從稟報東福門院,將軍將去拜訪。隨後,上皇也緊隨家光過來,在東福門院處,年幼的皇女,和尾州,紀州,水戶三家第一次聚在一起,一家團圓,其樂融融。
此時,大家吃的什麼料理並不清楚,但是據說不光有酒菜,小點心也準備了很多。恐怕帶著三十萬七千將士的家光心中,最想要的,便是這一家團圓的快樂了。
「太政大臣之職,小人恐難勝任。小人只願好好守護祖父家康費盡心血統一的日本國,還請見諒。」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日本的安寧就交給你了。」
這次會面的關鍵恐怕也就在於此了。
享用了只有親人列席的家宴,家光再次回到施樂院,在此更換衣裝,返回二條城。此時已近黃昏,天空依然一片晴朗。
從辰時開始就一直保持高度緊張狀態的家光已經累得不行了。連尾張公,紀州公也是一副疲倦不堪的神情。
令人驚奇的是,唯一不累的只有年輕的水戶賴房,他一回到二條城,就立馬在會客間開始了坐禪。
「今天,真是辛苦您了。」
土井利勝和井伊直孝相互道了聲辛苦。然後,土井利勝突然大聲喝問道:
「將軍大人呢?!」
「將軍大人一點沒有疲倦的樣子,扯下身上的直垂後,正在納涼呢。」
「我這老頭子是比不了了。真是了不得啊。」
「是……不,其實我們也沒……」
「我可不是在誇你。我是在說將軍必將是成大器之人。」
「啊,是說這個。冒犯冒犯。」
「這麼說來,得再好好慰勞下將軍。確實辛苦了。」
出了會客間後,土井利勝看著井伊直孝終於無聲地笑出來了。
「啊,看來現在是一點都不用擔心了。每個人都有那麼一點癖好啊。」
說完,立即回到值夜間。
「彥根大人,你看,多清爽的落日啊。咱們也觀賞下庭園風景,乘乘涼吧。」
「小人明白。您辛苦了。」
「哈哈哈……咱們都辛苦了。問題還在後頭呢。」
「是啊。下面的問題就是二十一日的七百人大宴會的接待了。」
聽井伊直孝這麼一說,正脫著和服的土井利勝搖了搖頭:
「不是那件事。麻煩的是安宅丸的處理。怎麼讓將軍不那麼在意這件事情是首要任務。」
「啊,這件事……」
「就是這件事。我們都有了安宅丸這種巨大的戰船……也就是說,世界上,很多國家也都能造出大船隊來攻打日本。」
「這麼說,大老們已經下定決心實行鎖國政策了?」
「不是鎖國。想鎖國的是將軍呢,一下頭腦發昏就說要鎖國。我的意思是在長崎附近建造出島,只允許荷蘭船隻出入,作為我們瞭解世界的窗口。所以,決不能說是鎖國。」
「原來如此。保持和荷蘭通商,而不是徹底的鎖國……」
二人脫掉和服外衣,敞著胸面對面坐在門口。
「來人啊,把給我們準備好的放糖的雪水拿兩個來。啊,甜雪水。將軍大人肯定嘗過了,我們也一起嘗嘗吧。」
土井利勝對著側間的近侍大聲下令,然後又說道:
「不管怎麼說,將軍大人還是年輕啊,膽子太大了些。」
說完,他挺了挺胸膛,盤腿坐下了。
「確實。」
「所以,首先,隨他的心意處理完京都的事情,然後就要返回江戶,立即開始日光廟的重建工程。」
「冒昧地問一下,此次上京的費用究竟花了多少?」
「花了多少……哈哈哈哈……彥根大人,現在才要開始花啊。以往的規矩,都是給上皇三千石,這次加了七千,湊成了一萬石。還有,送給公家眾人的禮物,數都數不清了。最大筆的開銷是賞賜京都市民的贈禮。將軍大人給京都市民三萬五千四百十九戶,大約二十萬居民全部賞賜了贈禮。你沒注意到嗎?」
「也就是將軍的性子,才會做出這種事吧。」
「是啊。將軍不是尋常之輩啊。他說,德川家的財物都是取之於民的。如果不偶爾好好利用的話,就會積累罪過招致不幸的。」
「積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