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寰 第15章 危險的拐角 (2)
    他再次走出去的時候,父親已經為他備好搓衣板。搓衣板上的橫折已經被他跪出了磨損。他對跪搓衣板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雖然他才三歲,但這個懲戒方式,自他會走路起就開始有。第一次跪,他的心裡好像充斥著深深的恥辱。第二次跪,好像這恥辱感減弱了。第三次,這恥辱竟渾然沒有了,好像懲罰也變做一場遊戲,只是要以尊嚴作為壓注籌碼。

    他跪了整整一天,沒有吃飯。他的意識已開始模糊。父親與女人出門去了,桌上留著飯菜。父親並沒有不讓他起來吃飯。但他堅決不起。他要一直跪到死。

    仇恨在他心中慢慢變成一種具象的東西,而不僅僅只是作為一個抽像存在。他在腦海裡幻想著,有一天要把父親在手掌中揉成一個球,然後放在腳底踩。他忍痛跪著,另一方面,幻想卻令他快樂至極。快感使他渾身躁動。他感知著身體上每一個毛細孔發出的雀躍聲響、每一根毛髮的戰慄。他簡直要像一頭獅子般,大聲號叫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和女人說說笑笑回來了。看樣子,他們剛看完一部新上映的電影,彼此還在交換意見,順便打情罵俏。父親沒有帶相生去過電影院。父親都是找女人去的。在國外,父親同樣樂意周旋在不同女人之間。所以,他從小對女人就有一種仇恨。

    而對男人,他嚮往著他們寬厚的臂膀能夠給予自己足夠的安全。這或許是一種幻覺。

    門開了,送進一股潮氣,他看到父親摟著女人。這猥褻的動作令他作惡。父親看到他還跪著,似乎吃了一驚。但並沒有多說什麼。倒是女人,視線從他身上遊走到桌上的飯菜,充滿不屑地對父親說,哼,我看出他肯定是起來過的,小孩子最不聽話了。

    聽女人這麼一說,他大叫起來,你冤枉人,我沒有起來,我沒有!我一直都跪在這兒的!呵,誰知道呢。女人蹲下身子,朝他笑一笑。她柔軟的腰與他挺得板直的腰形成鮮明比照。

    他被打敗了。父親沒有維護他。不過他也已經習慣。只是,父親每一次的無意傷害,卻還是能引起他心中萬分的疼痛。

    雨還沒停,在夜裡下得更大了。電閃雷鳴,將黑夜照成瞬間的白晝。雨水打在遮篷上,發出深沉的動響。父親和女人進臥室睡覺。客廳沒有點燈,四下靜悠悠的。所有靜物擺在那兒,好像全被賦予了生命似的,在他的瞳孔裡舞蹈。他覺得恐怖極了。一片一片藍色的影子在房間裡飄來蕩去,送出陣陣陰森。他被徹底融進藍色裡。

    懼怕是在剎那間消失的。他抬起眼,覺得自己好像置身於某段童話故事的溫暖橋段。美極了,因為絕境。

    他在如此的絕美中祈求一線奇跡。生命是一團凌亂、雜碎、解不開的結。人的出生就是被賦予解開這團「結」的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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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遇到絕路,我們驚慌,然後沉澱、平靜,祈求奇跡降臨。但現在,他還不清楚奇跡為何物。他不知道,其實奇跡是要以某種結果作為代價而付諸實踐的。他找不到實踐的對象。所以,他的跪沒有被拯救的奇跡而言,這就是一種單純的、瀕臨深淵的淒美,沒有翅膀,飛不去對岸。

    不久,他跪著睡著了,幾乎是安穩地睡去。這絕境給了他舒適、放鬆。絕境捋平他的刺。

    他忘了自己在那晚具體做過什麼夢。不過後來,他總是能想起一個魔鬼。他不確定這魔鬼是否就是自己三歲的那個夜晚夢出來的。不過魔鬼經常造訪,隨著自己年齡越大,來的次數也越多。他相信這只是一種幻覺。可他卻習慣了同魔鬼說話。他會蹲在牆角,手裡捧著一本書,讓別人以為這只是自己閱讀的一個怪癖。可他知道,自己是在向魔鬼傾訴,並且魔鬼能幫他解決所有苦悶。魔鬼告訴他怎樣做,怎樣去報復。怎樣毀滅。

    我要對你說一說魔鬼長什麼樣子,也許你好奇極了,也許你說我只是無中生有。但我告訴你。有一個魔鬼一直在心裡,伴他生活,隨著他的成長而成長。魔鬼是一個具象。它有鼻子有眼,甚至還會流淚。這個世界,只有它同情他、憐憫他。

    它是客廳裡那一團團藍色光影的進化體。現在我敢確定了。它就是那個藍色的雨夜被他親自妊娠出來的。它屬於他,被他心中的孤獨與仇惡孕育養成。它是那個代表邪惡的孩子。

    它併吞了善良。它是他的孩子,又像他的家長。它告訴他仇恨的快樂與美感。它不斷慫恿他去犯罪。

    是嗎。你很好奇它的相貌。好吧,讓我來告訴你它長什麼樣。它有著兩隻長長的大犄角,犄角是直的,沒有彎曲,上面一條條紋路往下以轉圈的形式形成一個保護網。通體是晨曦一樣的暗藍色,很高大,卻生著一張娃娃臉。它的表情複雜多變,不刻意作表情時,樣子卻是委屈欲哭的那種。它笑起來很好看,像天使一樣純美。這笑容純美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它的一雙眼睛。它的眼睛出乎意料的明亮,也是藍色的,不過是那種海水般澄淨的藍,泛著光,波光粼粼。不用在心裡刻意描畫它的樣子。也許你已經猜到,它長著和他一模一樣的五官。

    它就是他,他就是它。他們此刻共同一體。但有時候,他也不喜歡它,甚至想讓它吐納出屬於美好的那一面自我。他時而懷念那個天使的小孩。

    直到後來。1965年。他遇到你。他才去慢慢地捏塑心中的天使,企圖使它復活,讓自我重歸完整。但他的邪惡體實在太強烈了。他鬥不過,鬥不過自己。誰都鬥不過自己的邪惡,這一點我清楚地很。

    他喜歡叫你:老師。他刻意不去記你的名字,所以現在,他已經忘記你叫什麼。我要對你說明的一點是,他愛你,以他全部的善良來愛,而不是仇恨。同時,他又恨你,這恨,亦是以自我全部的善良來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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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對你說了,他的心中有一個魔。他與人打交道,是以毀滅作為根基的。所以他和你的認識、相知、瞭解,亦是以毀滅作為原始動力以產生某種變態情懷。只是當我們最終將自身夾雜的其餘感情毀滅除盡時,我們才發現,其實被這些包裹的那一顆內核,就是愛情。

    而在他明白了這些之後,重新回過頭,去看待父親的感情時。他知道,那些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那只是一股股短暫的激情,像平靜的大海偶爾翻騰起來的一個波浪。只是對性的原始熱望。愛情的生發要以激情作為一見鍾情的面具。磁場感召。但延續這磁場效應,卻是維艱的過程。

    你想聽下去嗎。我要把這個故事向你訴說。

    女人在他家沒待多久。很快。最多兩個月。她就拖著自己來時的行李走出大門。父親甚至都沒有去送她。他知道父親是去唐人街的花街柳巷尋歡作樂了。他看著女人一邊哭泣一邊收拾行李,心中有一絲得勝的快感,雖然這勝利是由於父親本身的關係,與他扯不上聯繫。但他仍覺得快樂。

    父親給了她一點小錢,叫她在海外獨自謀生。女人走了,只留下一個空茫的背影以及一聲劇烈的關門聲。他跑到窗口,爬到倚窗的桌子上,看著女人孤獨脆弱的身影。他想到那個遙遠而又近在咫尺的母親。

    那個生著一頭紅長髮的外國女人,也許和剛剛走出這裡的女人一樣,只是父親手裡捏塑的玩偶。不同的是,母親播下

    了自己。其實,她們的命運毫無異處。父親本來是不想要孩子的,他想一輩子在感官的快樂與滿足中悄然等死。在父親的心目中,官能的滿足,彷彿欲求的新鮮鬼火,滋生在性愛的墳墓之上,被架上放縱的祭壇。他的心裡,忽然漫起一層空茫。他憎恨使用身體****去獲得滿足的這一形式。他絲毫不能理解其中的快樂。他不知道,人的墮落與高尚相比,往往來得更為爽快。

    他體會到內心的魔鬼正在成長,逐步長出一雙堅硬的翅膀,要飛去仇恨的彼岸。

    直到有一天——那是他三歲的秋季——父親告訴他,你的親生母親死了。

    他抬起頭,怔了。他張開眼睛,等待父親說下去。抑或他沒有聽清楚,想叫父親再說一遍。

    父親說,你的母親昨天死了,要去看看她嗎?

    他復又低下頭,把玩手裡的玩具。一個拼裝的小木人。他正在仔細將它分裂的身子拼貼完整。然而此刻,他的手卻失去了靈活性,不聽大腦指揮,木頭人的手和腳被調離位置,頭也裝反了。他覺得自己就像這個木頭人,已經不是正確的形態,變得扭曲、走形。父親又說,明天我們去看看她吧。

    他沒有在父親的語氣裡聽出惋惜。

    第二天,他隨著父親來到唐人街一處偏僻的暗巷。巷子盡頭,就是母親的家。是一幢灰色的小樓,門前長年流淌著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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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發出類似屍骨腐爛的氣味。有個人家潑出一盆洗腳水,往髒水處匯流。髒水在地上逐漸流出一條溪,蜿蜒穿過,隔出一條使房屋相對的邊際線。往上看,幾乎見不到陽光,房頂被無限制加寬,將一爿本來就極為有限的天空遮掩,只露出一小塊藍色肌膚。那塊天空的皮膚卻藍得這樣耀眼,興許是周圍太黑的緣故,所以顯得更藍了。這裡是唐人街最貧窮的地段。形形色色的人都出沒在此處。這同樣是一個名利與虛榮的溫柔鄉,無數賭場、暗娼館都被這長年鬱積的黑暗完美掩蔽了。這兒隔三差五就會發生殺人事件。它是罪惡的沃土,良善的沙漠。

    他和父親推門進去。屋內點著一盞煤油燈。微弱的光線被空氣震盪,搖搖擺擺。一個只有十來平米的小地方,卻容載了母親幾乎所有的生活。一張木床,靠著木床有一張木桌,還有兩副碗筷。母親衣服很多,卻沒有衣櫃,所有旗袍洋裝疊得整整齊齊,靠著牆壁,碼放在床尾。他想,母親還是有自尊的,她沒有讓生活的窘迫壓垮自己。

    床上躺著母親,身體被一床厚棉被蓋住,臉則被一隻白手帕蓋著。只有長長的紅頭髮像瀑布一樣,衝破死亡的束縛,順著床沿垂瀉下來。這紅,是窩在火盆裡的煤炭的紅,只剩下一絲微弱氣息。煤炭的生命力很快就要消失,卻還履行著人間的工作,仍在奮力冒著火光。火光隱隱之間,紅仿若火的呼吸,是均勻而暗啞的。然而,它亦是快死去的了。

    父親牽著他的手,他卻感不到一絲溫度。父親的手也是冰冷的。他掙開手,往前一步一踉蹌,想看看母親。隔著一層

    透明的紗,他看到母親模糊的五官。因為不甚清晰,又被白絲映襯,那五官就變得分外美麗了。他伸出手,輕輕撩開手帕,心中沒有恐懼。因為他甚至不確定這就是母親。他感到自己無法走進她的世界。這個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將永遠醒不過來的女人的世界。於是,他又看到她的紅色頭髮。這次,他確認了。她就是母親。這紅騙不了人。紅是架通他們世界的橋樑,是他走進母親世界的門票。他捧起母親的紅髮。長髮已經異常乾燥,起了結。他捧起它們。好像它們是盛開在手心的冶艷玫瑰。

    有一個老婆婆走進來,望了他們一眼,然後歎息一聲說,莎娜昨天下午回來,自己吃了老鼠藥,自殺了。老婆婆嗓門很大,是喊著說出來的,但聽不大清,也許是因為人已耄耋。但他聽出來,老婆婆的語氣裡有可惜。見父親和他都沒有給予回應,老婆婆又繼續說,莎娜可憐啊,生了小孩之後,館子裡不要她了,她只能在自己家裡開生意,晚上為了不影響鄰居睡覺,只在下午做。有時候她來幫我掃房子,我就給她做飯吃。她好善良的啊,可惜命苦。

    說完,老婆婆抹了抹淚,慢慢踱到母親身邊,細細端詳她的臉。可以看出,母親與老婆婆的關係很好。在這個太平洋岸邊,兩個孤苦伶仃的人相依為命。他哭了。

    他不恨母親是妓女。他甚至覺得,母親是如此的美麗和純潔。就像清晨的露水。只是,她的一生太短暫了,充滿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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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太陽一出現,就會被蒸發。有時,他拿出母親唯一的那張相片,看相片上母親動人的微笑。他想到,也許母親並沒有感到生活是苦難的。她放開心懷,去接受、包容、寬恕這個世界給予自己的一切磨礪。她用自我的善良,在無形之中救贖了塵寰世界的罪惡。人性的根基是毀滅。而她,就像一位女神,用愛,將碎片拾起,然後重塑。

    他悄悄地把母親的相片隨身攜帶。每當夜晚,他就掏出來,仔細凝望著母親。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母親給予自己的溫暖。他想像母親敦厚的懷抱,還有那火焰一般的紅髮。他覺得,就是那紅髮賦予了母親之聖潔,繼而將光輝灑向他。他在這紅彤彤的幽弱光芒中,被愛無盡裹藏、炙烤、燃燒。

    就在想念母親的時刻,仇恨的種子也在他心裡慢慢生根、發芽,長出第一棵植被。他仇恨父親,以及那些得父親寵的女人。他希望通過自己的雙手,將父親和女人完全撕毀。

    於是就有了這個故事開頭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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