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俱樂部裡沒有一張空椅子。鋼琴曲子是陌生的,但十分好聽,有一絲中國情調。也許是阿龍·阿夫夏洛莫夫新寫的小品。傑克布·艾得勒到上海沒幾天就混進了阿夫夏洛莫夫家,白聽了一場音樂會,白吃了一頓冷餐,之後便把這個猶太作曲家的作品介紹給了我。
走出餐館我就覺得自己在等待什麼。似乎彼得欠我一句話,我在等那句話。我把那個偷梁換柱的計劃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一個細節都不馬虎,總算達到了彼得的理想程度。他總該說點什麼。他一句話也沒說,我被自己的等待一直懸吊在半空。這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要置他人於死地,他怎麼可能不說一句話呢?
我不是想要一個「謝謝!」或者「May,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救我,太難為你了」!
這些話都會文不對題。有一個人將為了他彼得的安全出逃而待在莫測的上海。不,遠遠不止這些;一個人在發現他的真情被一個女人踐踏得稀爛之後,留在了舉目無親的上海。何止舉目無親,簡直是敵意瀰漫。一旦日本人發現他是交戰國僑民,就會送他去郊外的集中營。街上一隊一隊,一車一車的佔領軍過往,奔向某個罪惡的目的地,一個個軍帽下的腦瓜,運行著惡毒的念頭……彼得逃亡的身後,被丟棄下來的這個人舉目看去,原來這是一座對他充滿不善的都市,茫茫的不善中,竟有一份來自他熱戀的中國女子。
好了,傑克布·艾得勒被搾盡了價值,成了真正的人渣。
彼得至少該對這人渣說一句什麼。
我的心慌慌的,就是等彼得的這句話。比如:May,我們對這位艾得勒先生缺乏公平。或者:以後怎樣能償還我們欠艾得勒的呢?我們欠他太多了。怎樣才能得到他的寬恕呢?
整個一晚上,我聽著鋼琴曲和音樂中人們的低聲交談,其實一直在等彼得的一句話。哪怕說:可憐的傢伙,算他倒霉,愛上你這小巫女!
彼得請我替他翻譜,我這才醒悟過來,果然是他要試奏他剛才即興寫的幾個樂句。他的真實心情我不知道,但手指下的樂句在輕歌曼舞,是個心情不錯的告白。我看著他認真、專注的側影,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替我翻譜一樣注視他。這側影很優美,沒說的。我卻好失望好失望。彼得怎麼可以讓我懸在等待中,就是不讓那句話把我落實下來?
彼得彈得很出色,人們請他再彈兩首曲子。他說了一句什麼,周圍嘩啦啦地鼓起掌來。我發現一隻手在捅我。彼得的手,人們是在衝我鼓掌。因為彼得剛才宣佈那支鋼琴小品是獻給我的。
我受寵若驚,但我一直急不可耐等候的絕不是這句話。
傑克布一直沒有回家,也沒有任何消息,我的小繼母這樣告訴我。(那時候我當然還不知道傑克布已經進了橋頭大廈的監獄)第二天下午,我教了一節課回來,聽到的還是她這句稟報。家裡又沒小菜錢了。她羞怯地暗示我。
不久有電話打進來,找我的。我剛接電話,那邊人詭秘地說:請等等,有位先生要跟你說話。我聽見電話在兩隻手上交接了一番。
阿玫姐姐,你只管聽,不要說話。世海在電話中用英文指示我。他的嗓音通過電纜傳過來就露餡了,乳臭未乾。阿玫姐姐,傑克布被日本人抓進去了。
我聽自己說了一聲「what?」
請不要插話,世海嚴峻地說。他現在給關在那座所謂的橋頭大廈裡。
到了一九四二年夏天,橋頭大廈對誰都是個著名的所在。日本憲兵隊用它關押收審抗日分子。
然後我便聽說了傑克布·艾得勒事發的始末。他惹了一身禍,卻跟他自身利益毫不沾邊。
世海說:能不能請你去我家一趟?也許我爸爸能找到關係營救他。
我掛了電話就換衣服,換鞋子。一面飛快地想著父親的一個姓劉的學生。那個學生的父親在汪偽政府裡做部長,不是教育部長就是司法部長。我打開皮鞋匠縫補過的小皮包,我發現裡面的錢只夠乘黃包車。我教鋼琴課的課時費要到月底才能拿到。凱瑟琳跟著我亂轉,問是不是傑克布有消息了。我跟她講什麼?什麼也講不清。我愣頭愣腦地問:你還有多少錢?
做啥?凱瑟琳用應付查賬的警覺口氣說。
沒啥。我沒車錢了,給兩個車錢來,馬上還你。
她轉身就走。我等著她給我拿錢來,卻等來一本賬,她指著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數字:喏,艾先生的錢我沒有花一分在自己身上。你看看好了。
我剛要說我一點都不懷疑她的廉潔,她嘩啦嘩啦說起世道如何壞透了,昨天顧媽出去買小菜,鈔票在手裡捏得緊緊的還是被小偷得了手。皮鞋壞了,拿到攤頭上去修,結果攤頭和皮鞋通通沒有了,電燈泡買回來了只用了兩天,蹩掉了!……
我從櫃子裡抓出兩條長裙子,都是最香艷肉感那種,放在一張舊報紙裡一裹,衝出門去。
這是下午五點多鐘。你知道上海的夏天。夕陽又熱又黏,走了一會就覺得一身的不潔不爽。我們這一帶的幾家寄賣行都讓陸續登陸的猶太難民慣出了毛病,知道無論他們把價壓得多低對方都會出手。已經傾家蕩產的難民們為全家人吃一頓猶太新年大餐,寧可賣掉他們賴以過冬的毛皮大衣。他們就這樣在上海精明的寄賣商手裡一步步傾家蕩產,走向赤貧,穿起了國際紅十字會捐糧的麵粉口袋的。
寄賣行的店員對著光仔細查看這條太平洋彼岸來的三手貨。晚禮服是杏紅色,前面兩個主人滴在前襟上的香檳酒、冰淇淋汁、番茄沙司趁夜色混混還可以,在這樣的查看下,太丟人了,我都為它們抬不起頭。
這種東西我們賣不出去的。店員說,喏,這條裙子我們到現在都沒賣出去。他指著一件象牙色太陽裙,質地精良,也沒有那麼多點點滴滴的「前科」。我一看標價,也不過幾趟黃包車車費。
另一條裙子讓我連打開的勇氣也沒有。看看表,已經六點出頭,一狠心,我把表放在櫃檯上,請他隨便給我幾塊錢,我有急事。
我拿著錢便走。店員在後面叫我,忘記你的衣裳了。我轉身謝謝他,請他先替我存放一下。我的事實在太急了。
連黃包車伕都給我嚇了一跳,問我:小姐儂做啥?因為我一句話沒有就從人行道衝到馬路上,連蹦帶跳已經乘在他車上了。
我按照打聽到的地址來到父親的這個學生的家——一所在楊浦區的兩層樓的洋房。路上走了半小時,但等人花了兩個鐘頭。我父親的這個學生叫什麼我已經忘了。就叫他小劉好了。小劉的父親對我父親非常敬重,所以一下班回到家馬上答應見我。劉部長讓了座請了茶,自己踱著方步來到黑色大辦公桌後面,站在那裡剪雪茄,打火,點煙。他身後轉椅是黑色牛皮的,釘出一個鼓囊一個鼓囊。然後他坐下來,開始聽我講述。我告訴他我的猶太難民「未婚夫」傑克布和日本人如何發生了一場「誤會」。部長絲毫不動聲色,一看就知道我說的對於他不是新聞。我說作為一個在異國寄居過的人,我自己完全能體會猶太難民的不安全感。怎麼會有安全感呢?寄居在美國,在世界上許多國家的中國人都是被排斥被驅趕被迫害被殘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