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憲兵隊被父親的車接走,送到了一家美國人開的醫院。檢查和治療並不複雜,當天晚上我已經打著石膏吃牛排了。父親、繼母、彼得和大捧的鮮花擠滿我的病房。小小的繼母看我不時疼得噓一口氣,嘖嘖嘴,一會兒一聲「作孽」。民族衝突白熱化,家族就沒了矛盾。
等父親他們走了,我和彼得相顧無言。一切都擺在他眼前,我的美國身份不妨礙人家把我當劣等人種。這是一個大回歸,我和他回歸到同樣的地平線上。
吃了甜點之後,我點了兩杯羅姆酒。彼得明白這是意義重大的破戒,一句話不問,陪我喝酒。我一有沉重的事要討論就想喝點酒。
酒勁最好的時候,我拉起彼得書生氣十足的手。我說我可不會離開上海。
他抬起稠密的睫毛。他的目光讓你感到是頂起什麼沉重的東西到達我臉上的。頂起沉重的心事。
我不會離開你。我說。
可是……他們勒令你離開,你就得離開。
那是你們。我們中國人表面聽話,心裡誰都不聽。我的爺爺就沒有聽話,離開美國。
可是會非常危險!再被他們抓住,就可能是死。難民都說日本人比納粹更殘忍。憲兵隊懷恨誰,誰就可能下落全無——難民營的人都知道。彼得的黑眼睛此刻盯著我,那個可能會下落全無的我。
彼得我愛你,這是我在心裡說的。我怎麼可能走呢?這是我口頭上說的。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
上海是個藏得住任何人的地方。你在跑狗場、賭場、十六鋪碼頭隨便跟誰借個火、問個路,碰到的都可能是個鴉片販子、在逃犯、兇手、人拐子、暗娼、地下抗日分子。天天抓抗日分子和共產黨,人家不是一樣貼標語,搞襲擊?聽說上海機場被一支叫新四軍的隊伍偷襲的事嗎?仗是沒打起來,可是燒了一架飛機,倉庫的貨品失竊了。他們都能在上海存在,我為什麼不能?我瞪著彼得。
那你打算怎麼存在,親愛的?彼得問道。拿出他不客氣的「親愛的」來了。
我……我暫時躲一陣,等日本人忘了我,我再悄悄找些事做。總會有辦法的。我對他笑了一下,被蚊子叮和耳刮子摑的臉感覺又大又厚,笑容怎麼也推不動那些腫脹的皮肉。
去了美國,反而對我們更好,你不覺得嗎?他說。
他在我被關押的一天一夜里長進了,居然拿出這麼大個主張來。我等著他的下文。
我也是聽難民營裡的人說的,他說。有幾家難民和他們在美國的親戚聯繫上了,正在等美國方面的經濟擔保書。一旦有了擔保,就可以申請美國簽證。你回了美國,可以辦一份經濟擔保給我,我們可以一起去美國。
我看著他。這似乎不是他一時的突發奇想;他一定把前前後後,根梢末節都打聽清楚了,才向我提出了這份完整的建議報告。這就是我剛才企圖看透的沉重心事。
為什麼要我自己回去辦理經濟擔保呢?我可以求我伯伯們辦!這樣我就不必離開你了!我說。
他們會為我辦嗎?
總可以先求求看。我呼吸急促,被石膏箍緊的肋骨疼痛發作了,冷氣也不幫忙,我的皮膚在石膏下面一層蒸汽。
這天晚上我和彼得喝了三杯酒。他沒有酒量,人喝傻了,瞪著我們談出來的美好前程一個勁兒傻笑。他走後已是深夜,儘管我腦子密密麻麻排列滿了該辦的事項(要把彼得帶到美國得辦多少事啊),我還是很快沉入睡眠,把拘留室虧欠的一覺也一塊兒睡了回來。
醒來是下午一點,我床前又添了幾束花,其中一束是菲利浦送的。由於他在行幫的人緣,也由於他兒子供出了我,世海也獲釋了。
我無心去想菲利浦和溫世海的愧疚;我想的是,這一天真好。這一天彼得開始在唐納德的診所當醫助了。這個醫助職位你們可別小看,它從此建立了一個學院優等生和實踐之間的紐帶,從它開始,彼得就算一個有臨床經驗的人。在美國走到哪裡,都向你要「工作經驗」和推薦人。在唐納德的診所塗紅藥水紫藥水,可以給彼得提供這兩樣東西。
這一天還好在我有了新的生活方向,一個和彼得共有的生活方向。
我在醫院住到第八天就偷偷跑了出來。石膏的鎧甲讓我一舉一動都很滑稽,轉身是直的,是木偶式的。我的出逃絕對秘密,連彼得都被我瞞住了。我是為他好,怕嚇著他。此前護士告訴我來了個鬼頭鬼腦的人。護士是個四十多歲的美國女人,問我到底在外面幹了什麼,讓此人幾次詭秘地來打聽我的病房號碼。一個很賤的中國狗腿子,她說,從電話上打聽不到就悄悄溜進了住院部,是被她擋住的。用美國英語說:就是我把那貨色扔出去了。
我逃跑的計劃是在此之後擬定的。彼得照樣在傍晚時分來看我,和我一塊吃布法羅雞翅膀或者芝加哥比薩,總之那幾頓晚餐讓他領略夠了美國人在口味審美上的無救。這天我們剛剛點了被美國人篡改的意大利面,父親來了,照樣是笑聲比他人先到達。
呵呵,我把綠波廊搬來了!
跟他人一塊兒到達的,是一個拎折疊桌的夥計,一個拎多層食盒的跑堂,還有他的小夫人凱瑟琳。
他叫夥計把十多樣點心擺開,一面掏出手帕頭上頸上地猛擦汗。意大利面送到,他揮手叫醫院的送餐員「拿走拿走,中國人誰吃那個」!
彼得手足無措地站在床邊,突然一瞥目光向我掃來,我不明白那目光的意味。猜來猜去,似乎他的意思是:謝謝主,你不像你父親這麼旁若無人地吵鬧。
就在那頓晚餐進行的時候,我的逃跑計劃完全成熟了。小夫人不斷夾食物給我,很像樣子的一位小長輩。我突然說:凱瑟琳,你這頭髮怎麼做的?真好看!
小夫人臉通紅。我這位晚輩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今天對她的頭髮如此捧場。
我自己做的呀。照著瑪爾琳·黛得瑞茜的髮式做的。等你出院了,把頭髮剪一剪,燙一燙,我來替你做。她對我們之間剛剛出現的和平喜出望外。不過你現在的頭髮也能做出很好看的花樣,明天我帶一些東西來做給你看。
凱瑟琳這點好,女流的事物樣樣精通,第二天真的讓我改頭換面,披了一頭「郝斯佳」卷髮。她為了我的髮式整整忙了一天,帶了個小煤油爐,悄悄在廁所裡點燃,把三個燙髮夾子輪流在上面燒。她為我仔細篦過頭髮,又是塗油又是打蠟再用火燙的夾子去捲,我的頭髮熟了似的冒起香噴噴的油煙。
晚上六點,彼得面前的,就是這個油頭粉面的我。他半張著嘴,皮笑肉不笑,我趕緊說:快說我美麗!人家整整一天的手藝!
他說:好的——真美麗!
小夫人從廁所出來,臉上一片羞紅:告訴彼得,要是有根粗夾子,她可以把我做得跟費雯麗一模一樣!
在那個向費雯麗借來的頭髮下面,還有一系列借來的東西:眉毛是借胡蝶的,嘴唇是周璇的,旗袍是借凱瑟琳的。頭天晚上我央求小夫人帶一件晚裝旗袍來。她以為我在醫院閒得生霉,實在沒什麼好玩兒,玩兒起她和她女死黨之間的遊戲來:相互借衣服穿。
我正南正北地轉動石膏鉗制的身體,讓彼得看我是不是漂亮死了。
旗袍是酒紅色底子,上面罩一層黑蕾絲。這大概是小夫人凱瑟琳最得意的行頭,看梅蘭芳、周信芳搭班唱戲時才穿。
晚上十點鐘,所有的病房清房,然後熄燈。十二點鐘,值班護士查房。值班護士的手電筒往我帳子裡晃了晃,看見薄被下的我側身躺著,肩是肩,腰是腰,枕頭上一蓬黑髮。床欄杆上搭著毛巾浴衣,床下一雙印有醫院字號的白布拖鞋。我告訴你,被子下的我是用一條毯子捏塑的,枕頭上擱的黑雞毛撣,是我從清潔品倉庫偷的。
在護士輕輕掩上門離開的那一刻,我的真身正在匯中飯店的一個三等房間裡。我是九點鐘左右離開醫院的。和彼得、凱瑟琳前後腳離開。日本憲兵雇的廉價眼線假如在醫院某個角落埋伏,一同出門的凱瑟琳和彼得會讓他多少岔一下神。
我油頭粉面地走出醫院,把換洗衣服打成個長形包裹,斜抱在懷裡。盯梢的漢奸假如正盯著大門,看見的是個剛接了孩子出院的少奶奶。為了甩掉可能的跟蹤,我叫黃包車伕在最熱鬧的福州路上飛跑,然後再轉向九江路的一家餐館,這家餐館賣一種名牌食物,叫「阿娘黃魚面」,吃的人排隊排到了馬路上。做學生的時候我常來這裡開葷,所以知道館子樓上有個門,通向隔壁的公寓。從公寓二樓下去,穿過走廊、天井,再出門,就是一條小弄堂。
所以我出了弄堂,走回南京路就放鬆許多,「襁褓」也不抱了,而是一隻手拎著。高跟鞋、石膏背心、晚裝緊身旗袍可要了我的命,讓我走到匯中飯店時累得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