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圍到了中午,又圍到下午。太陽下沉了,大家才散去。彼得母親是唯一沒有放棄的人。晚上,公寓的門開了,裡面開出一輛黑色轎車。彼得的母親一頭紮過去。汽車閘出一聲怪叫,停了。誰都能看出這是個急了眼的女人。她用不客氣的聲音對車窗簾後面的人說:「請給我們簽證!我的丈夫和兒子都進了集中營!……」她的架勢很明顯:你不答應她什麼都幹得出來,包括死在你車輪下。
車窗的簾子動了動。這一動彼得母親得寸進尺了,拚命拉住車門把,只要車子開動,她就給你拖在下面,拖出一道血淋淋的印記。
但她想錯了。窗簾動了動,動出一張十分文雅的中國面孔。隨後玻璃降下來。那面孔和所有中國面孔一樣,不露聲色。
何總領事開口了。他的德語非常輕柔,告訴彼得的母親,按說他現在正在接受審查,沒有權力發籤證,但他會想想辦法,因為她的丈夫和兒子這個時候還在集中營裡。納粹對所有離開奧地利的人制定了刁難政策:必須有接受國的簽證才能獲得離境准許。何總領事知道關在集中營的人一旦有了離境准許,才能獲釋。
他拉開車門,請彼得的母親上車。然後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張紙,一支筆。他請彼得的母親把所有需要簽證的人名和住址給寫下來,然後回家去等郵件。
下了車她才想到,該給這好人一句祝福。該告訴他天下好人都一樣,往往受到懷疑,太好的心腸沒法解釋啊;太好的心腸自古就惹人不高興,從基督開始就這樣啊。彼得的母親恍恍惚惚在馬路上走著,想到自己幸虧做什麼事都留一手,想到猶太人不得不留一手,還想到她逼著孩子們得滿分、當體育冠軍、拿鋼琴比賽名次都是為了留一手。不止留一手,留好幾手。儘管祖祖輩輩都學會過日子防這防那,做人留好幾手,該流離失所還是流離失所。彼得的母親走在別人的維也納大街上,看著音樂廳璀璨的大門,裡面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座席。維也納的好日子,從此不再有他們一家的份兒。歧視和迫害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它把猶太人逼得個個十八般武藝,個個都有投機天賦。
這時彼得和我已經站在黃浦江邊。江面上泊了一艘美國巡洋艦,唱片轉出來的薩克斯吹奏特別的美國。吹奏輕一陣響一陣,江上的風向決定它的音量。風向一變,音樂裡混入一股魚腥臭和水面垃圾的氣味。我看看彼得的側影,希望他不在意這氣味不好的羅曼史序篇。
再往遠一點,三艘日本海軍的巡邏艇燈光星星點點。英國人和法國人的軍艇吃水太深,在更遠的江面上打盹兒。大家劍拔弩張,卻相安無事。
夜裡的外灘是情侶的。沒錢的情侶。不是情侶在這裡蕩一蕩,分手時就差不多了。就像我和彼得。
我也講了我自己。嘰嘰喳喳的一個年輕女人,大概就是我那天晚上留給彼得的印象。我怕一安靜下來,彼得就會總結性地說:謝謝你給我的這個美好夜晚。江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我們四束目光投向遠處,投向氣味不好的夜色深處。我轉過臉,嘴巴離他的耳朵只有幾英吋。他的頭髮好密,一定是一個毛孔長了三根頭髮。只有風把頭髮吹起,你才發現他的額頭有多麼高大。典型的猶太額頭。他等我轉過去,再去面朝江水時,便也轉過臉來看我的側影。我的側影沒什麼看頭。欠缺一點起伏,過分含而不露。一個不怎麼漂亮的側面。我在他來不及轉頭時,猛地接住了他的目光。
我過去不這麼瘦。彼得為他的瘦弱道歉。
我就那麼看著他。我又不是在看他的模樣。他明白了,把一條胳膊圍了過來。我的腰和背是他的了。漸漸的,我的肩、手、脖子、臉頰,都是他的了。我整個人在一分鐘內全是他的了。我們就那樣重疊著看著一些船上的燈熄滅了,一些船遠去。
我說了一些傻話,現在就不跟你重複了。都是些不難想像的傻話。
他說的傻話比較少。但我知道我不該對一個剛從集中營出來沒多久的人要求太多。他若說了跟我一樣多的傻話,我說不定會失望。
我說:我等你都等老了。
他明白這意思。我是指自己等待這場天定的緣分。他把我摟得緊緊的。
海關大鐘敲了一下。十二點半了。
我叫了一部黃包車,跟他擠在車座上。車先送他去外白渡橋,還有二十分鐘就要戒嚴了。然後車再送我回我那十平方米的橡木地板亭子間。這樣就免了彼得掏車錢。可我到達自己亭子間樓下,車伕告訴我彼得偷偷地把倆人的車錢全付了。他已經開始預支我隨口許諾的那些工作的工錢了。
這時我猛地想到,我無法兌現我的諾言。蕩外灘蕩得倆人忘了人間煙火,最後該交換住址電話時交換的是長長的一個注視。那麼急需工作和工錢的猶太小伙子應該現實一些啊!而正是他對現實的短暫疏忽令我感動。什麼都擋不住戀愛,飢餓、前途渺茫都擋不住。
所以,你看,我那時把跟彼得的戀愛看得那麼重。對於我們那個年紀的男女,可以沒有麵包但不能沒有戀愛。我們對於荷馬、莎士比亞、海涅、普希金、拜倫、雪萊,以及貝多芬、勃拉姆斯、門德爾松、舒伯特的解讀其實始終留著一些亂碼,要到一次真正的戀愛爆發,才能最後將它們解密。這就是二十歲的我。
我並不著急,因為我相信彼得能夠在莫裡埃餐廳找到我(就是我們相遇的那家法國餐廳)。
每天下午五點,我去莫裡埃餐廳上班,穿著老闆指定的黑旗袍。從側面看,旗袍開衩是一個完整的「7」,幾乎裂到我三角內褲的底邊。黑絲絨上攀爬著龍和鳳,以及祥瑞雲朵。
我每天晚上一面彈琴一面等待彼得。等到第六個晚上,等來了我父親。他是一個人來的,一看就知道在圖書館躲清靜,讀書讀得忘了午飯,五點半就餓得頭暈眼花,跨進圖書館外面第一家看上去乾淨的餐館。
他被引往一個火車座餐桌。他一進來我就認出他了。
我四下張望不僅是由於無聊,也因為我在等待彼得。在剛剛開始的戀愛中,戀人們的自尊非常嬌弱,生怕自己過分主動,前一次約會流露過多而嚇著對方。六十年前,坐在一個叫做「莫裡埃」餐廳把琴彈得油腔滑調的我就是那麼想的:我在外灘一定流露過分了,傻話說多了。可是我多麼不甘心做個輕浮的年輕女郎讓彼得·寇恩記住或忘掉。其實我掉進了那種男女遊戲的圈套:因為想證實自己沒有被輕視而對於彼得更加死心眼兒,或者為了扳回自己尊嚴的得分而更執著地要等到他。彼得那麼需要我要給他介紹的工作,他怎麼會不出現?他要養活一家五口,看在這份工錢的份上他也會利用一下我的癡情來把工作拿到手。我寧可給他利用,我顧不上那麼多。彼得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這懸疑在我心理上迅速形成壓力,壓力迅速上升。我搞不清自己更愛彼得還是更愛自己那被輕賤的尊嚴。
好,這就是我父親在角落餐桌坐下時的我。他來得可真是時候,我正有氣沒處撒。假如不是他那個俗媚的、跟狗都發嗲的小夫人把好好一個家弄得俗不可耐,我會落到這地步,到假模假式的法國餐廳來當女琴手?若不到這裡來我怎麼會遇到彼得,讓他付了我的黃包車錢一去不回頭?我一晚上的柔情詩意就值那點車錢?
我父親桌上的蠟燭亮了。他居然不轉過臉來看看,誰把《獻給艾莉絲》彈得心急火燎,毫無真誠。他什麼都不關注,什麼都沒給他看到眼裡。他的漠視真徹底啊,朝我轉了一下臉都沒認出我。小夫人凱瑟琳雞零狗碎、嘮嘮叨叨的幸福讓他偶爾氣悶,來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到這種地方來發發呆,對天下每天爆發的大災難回回神。我是到後來才知道,他那一陣在打一個大主意,想獨自去內地。因為他的小夫人絕不離開上海,他準備給她留一筆錢就悄悄離開。他將會把聯繫方式也留給她,假如她有興趣,可以按一條九曲十八彎的路線到內地和他相聚。
假如彼得這時來了,我會把他介紹給父親:喏,這是彼得·寇恩,我離家後的第一個「Date」。(註:幽會人或艷遇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