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在同里昂辯爭時,打消了向我索取安慰的念頭,他想和里昂這類男人區別得更顯著些。他決定把他對一個女人的愛變得更啞然、更寬大、更質感——去幹一件他憎惡的營生,去為她倒好水準備好維他命。安德烈想到我沒有聖誕禮物和生日蛋糕的童年;我那六歲便草草結束的童年;我那六歲便開始把真當謊,把謊當真,抑或對真與謊態度馬虎的童年,他便感到他的失去算不了什麼。他在三天前的傍晚趕到機場,把我一把抱入懷中時,他感到他伏下了偉岸的身軀,捧起了河流載來的孩子。他把這孩子從竹筐裡捧出,心想他所有的失去換來的營救是多麼值當。他每天天不亮便起身,吻別這個安睡的孩子,去投入十二個小時的枯燥勞動,因為救這條小命是他與他自己的長久契約,安德烈從來不去破壞任何契約。
勞拉說:「剛才那個曲子叫『我的黑頭髮戀人』。我估計他給觸動了,這個傢伙原來也有不漢子的一面。」她笑了笑,為安德烈的高尚陶醉。
我想我或許是卑劣的,我或許對安德烈背叛得相當嚴重。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安德烈回到座位上,臉上毫無傷感的殘痕。他對我有所失望,有一點兒悟到他的捨命陪君子風險很大,因為他陪的這位很可能不是君子。但他想開了,他的營救包括容忍被營救者的劣習,以至最終糾正這些劣習。
我說我也去去就來,同時馬虎地指一下洗手間方向。
這時是場間休息。台上的六個樂手到台下來了,飲著什麼。我在走廊上碰到六個樂手中的一個。他也是長長的一根馬尾辮,抽大麻或白面,臉色與里昂接近。我上前同他搭訕。他兩腿是美國大兵式的稍息,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姿態不是鬆懈的,但他的態度使他這副身姿十分懈怠。里昂卻是把全副生命力都凝聚起來,擰成他挺秀的脊椎。與里昂的專注相比,他是渙散的。總之,他的外表與里昂正相反,但我卻感到里昂透過他淡灰的眼睛打量著我。我的一隻腳提起,腳掌抵著腳,兩手鬆松的,手心也貼著牆。我們倆像站立地躺著,如同在海灘上無任何防禦地閒搭上的伴兒。他和里昂什麼都不同,除了他們的實質,就是那種「梭羅式自由」1,所謂的絕對的自由,他們都對自己本性中徹底的自我忠實毫不感到羞恥。我的話就是談些對爵士一知半解的感想,賣弄的那點兒東西是從里昂那兒來的。我們的姿態是很搭訕的,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跟乞丐、流浪者、街頭藝人搭訕,還有輕度精神病人。我碰到他們,總忍不住和他們搭幾句,逗逗他們,如同逗一個說夢話的人。他們千般百種,有一個相同點,就是他們中的誰都不打算救我。我居然跟這個音樂家交換了電話和地址。但我知道我很快就會忘記它是誰的電話和誰的地址。
我突然問他:「你們剛才奏的那段『黑頭髮戀人』是誰的作品。」他回答這是個頗俗套的作品,一般他們為取寵聽眾在兩三個高雅的曲子後,總插一個俗的進來。但因為演奏的臨場處理是即興的,也不至於把他們煩得屎都能出來,他問我是否聽過這曲子。
「我一定聽過,不過我不能確定。我有個朋友也是音樂家,作曲的。」
他說:「哦,是嗎?太好了!」他心想:你瞎套什麼近乎。
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說他不介意。他心裡嘀咕:這個東方女人不是有病就是想勾引我。
「假如——純粹的假定式——你愛上一個女孩,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放棄爵士,另一個是出賣一個腎,你的選擇是什麼。」
他的眼神將我的眼神牢牢鎖住,說:「我選擇放棄這個女孩。」
「作弊。前提是你只有兩個選擇。」
他一隻手抬起,架在另一隻胳膊上,托住下巴。他把自己關進內心,良久才出來,對我說:「反正我絕不放棄爵士和我的腎。」
我也垂下眼皮,好好想了一下他的這句話。
「你呢?」他反問,「作為那個女孩子,你希望他放棄什麼?」
「在一個女孩身心內,實際上存在好多個女孩。一會兒她為你這個犧牲感動,一會兒她為完全不同的犧牲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每個女孩都是多重矛盾體的混合。」
「那你會為愛情犧牲什麼?」
「犧牲……這詞不好,該重新命名。」
「你想命名『犧牲』什麼呢?」
「一時想不好,暫時先不命名吧。」
他看著我,大致確定我是有病。他想她這病也不傷大雅。於是他凝視我的目光完全變成了里昂的,充滿無命名的知覺。
我跟他別了之後,來到櫃檯上,要了紙和筆,留了字條給安德烈和勞拉。沒有永別的字眼,只有永別的意境。我找到了掛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來,它上面有他的科隆淡香,就是一顆善良、乾淨的心靈所該有的氣味,那種多年後將引爆一大團微痛記憶的清香。美好的東西,再新鮮都帶有一點兒陳陳的感覺。這便是昂貴物什的昂貴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氣息,該是幾十年歲月才能提煉出的悠遠、沉鬱。我發現我的眼淚把他的外套打濕了一片。里昂毀壞的不是我心靈的忠實,他毀了我對愛的接受和給予的能力,他毀得最徹底的,是我對愛的胃口。一個人整個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亂了,他是幸還是不幸呢?他是殘缺了還是有了病態的增生?
我扶著劉先生走到花叢下,他說:「天真好啊!」
天的確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給安德烈的字條上最後一句說到我將把我所有的作品獻給他。當然這得他允許我獻,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這樣一個斷腸人陪伴著另一個斷腸人,不知需要多久,我們才會康復,去迎接下一次斷腸。
劉先生指指長椅,說:「燕子沒有了,就有點兒熱了。電燈泡你要不要吃?」
我說:「你呢?我去給你拿。」
他說:「好的。順便看看『美琪』演什麼片子。」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裡,去為劉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亂命名的某些話,竟有些詩意。他意思是說,「雨停了」,卻說成「燕子沒了」。FBI給我測謊,如果我把謊言說得像劉先生這樣無邪、優美,會留下怎樣的真與謊的記錄呢?我的成績是不是會更理想些?……
問:「你和那個叫里昂的作曲家是什麼關係?」
答:「沒什麼關係。」
問:「你和戴維斯的第一次見面,是不是在中國首都,一次聖誕晚會上?」
答:「在美國首都。」
問:「你是否參與過中國軍方的情報工作?」
答:「誰說的?」
問:「答是或否。」
答:「否。」
問:「安德烈·戴維斯先生是否和你談到他在中國的工作?」
答:「沒有。他一般不談把我屎都能煩出來的所謂工作。」
問:「那他跟你談什麼?」
答:「戀愛。」
問:「你認為他是真的愛你。」
答:「是的。」
問:「你若要他提供國家的一些機密,你認為他會答應嗎?」
答:「不會的。」
問:「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任何一種機密都特乏味,更別說國家機密了。
我想著劉先生把冰淇淋叫成電燈泡,換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說不定會把「情報」命名為「熱帶魚」或者「油炸臭豆腐」,或者「白郎寧手槍」、「雪芙萊轎車」、「大世界」。對於回歸於混沌的劉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與謊同樣坦蕩。
冰箱裡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層薄底。我趕緊跑進儲藏室,這裡有個小屋般的大冰櫃,裡面冰凍著一塊蛋糕。它是劉先生和瑪倫達的母親婚禮上的蛋糕,那個蛋糕寶塔的底座被保存了下來,按說該在第一個結婚週年紀念日由夫婦和朋友們共享,是什麼耽擱了這個意義深遠的「共享」?是劉先生躲避了它?因為他認為這座肥厚的奶油寶塔將他鎮在了裡面,永世地隔開了他和他心愛的菁妹?他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罷,偏偏又是一年復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來世的相同的一份無奈。
我不知在這塊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到感到渾身冷透。我回到劉先生面前時,他已睡著了。我母親藉著我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風燭殘年的戀人,借我的手替他蓋上一條毛毯,藉著我的憐憫心看著他嘴唇微啟,一線口水流了出來,落到肩上,藕斷絲連地牽住這一頭和那一頭,那根口水在太陽中閃出彩虹的七色。
我在離開那家爵士吧前還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勞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費。我一共給了經理兩百塊,隨便他倆再添幾巡酒,這個夜晚的開銷該不會超出兩百塊。我不知道我付那筆賬是什麼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長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還是有恃無恐——反正一貧如洗之後可以到劉先生這裡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國後第一次付那麼大一筆酒和飯的賬。在美國,慷慨一點兒也不讓我好受,而這一回,它至少沒讓我難受。
我到了劉先生家以後只跟王阿花保持聯絡。她在電話上說她腹內胎兒的新動作新表情,她還告訴我海青出了一次車禍,保險公司的一大筆賠款可以支撐他們兩年,他不必去給觀光客畫肖像了。她幫我中轉所有信件,其中多數是安德烈來的。他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告訴我他的生活,他新聽來的笑話,他說我丟在他那兒的衣服,該乾洗的他都替我乾洗了。他還說他第一次看見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聖誕晚會上。他說我那天晚上看起來很美麗,很楚楚動人。
王阿花也轉來牧師太太的信。她總是談她為我組織的捐助活動有了怎樣的進展,王阿花從來不以任何形式向我講到里昂。
我母親的感覺充實著我,讓我伸手驅開一隻被他的口水吸引來的小黃蜂。我替我的母親還願,償了「白頭偕老」的人間第一願,還願的意願使我對這個老人少些嫌棄,除了毫不留情地掙他的錢之外,我對他做的,應該說是盡善盡美。
第二個月,醫生要我開始教劉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詞,這樣在我暑假結束,拾起學業時,其他人才有可能接著照料他。我教他,他學得很認真。我第一天教會了他「水、麵包、黃油」。第二天,我又教了他「蘋果、香蕉」。我看著一天天長進起來的老人,心想:壞了,你的美妙的無命名世界正在向你關閉,你正在被我領出那裡,向我們這個充滿命名的正確世界走來,你將再次背負起真與謊的負擔。
又一個月過去了,我開始給劉先生一些小小測驗。比如說,我問:「你吃的是什麼呀?」他答:「橙子。」我們這些測驗第三個人肯定覺得頭暈眼花,因為我們是普通話、英文,以及我們自己發明的語言統統拿來一起說的。
我說:「這是什麼?」
他說:「水。」
我說:「錯啦——是牛奶。」
他於是慢吞吞地說:「牛奶可以喝嗎?」
我便自己喝一口,再遞給他去喝。
他走路、行動都恢復得不錯。有次我去冷凍儲藏室裡取東西,他竟跟著我進來了。我忙把他往外攙,怕他凍病。他卻死活不肯走,眼睛盯著那個古董蛋糕。我只得把自己披的毯子搭在他身上。他問我:「那是什麼?」
我見他的眼睛有了點兒覺醒,似乎他離他整個記憶的覺醒只差一步。
我說:「你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呀?……好好想想。」
他想了一陣,搖搖頭。
我說:「它叫蛋糕。」
他跟著我念了幾遍,慢慢就沉默了。然後那一下午甚至一晚上他都沉默著,那天夜裡我照常起來查夜,發現劉先生的床空著,伸手一探,被子裡還有一絲體溫。我不知憑什麼直接尋到了那間儲藏室。他果然站在那兒,對著三十多年前的蛋糕苦思冥想。
我說:「劉先生……」
他說:「蛋糕。」
我說:「對的,發音很標準——」
「可是菁妹,你還沒有同我結婚啊!」
我想,詞全說對有什麼用?他的總體上下文是錯的。不,也許他的是對的。
他又說:「菁妹,不會是你和別人結婚的蛋糕吧?……」
我想何必讓他再來一次心碎?我微笑著,使勁搖搖頭。不用鏡子,我也知道我就是十九歲的殷恬菁。
我扶著他往外走時,發現他渾身冰涼。他回頭又去看一眼古董蛋糕,然後再來看我。他的意思是:你沒有騙我吧?
我把他扶到門外,然後去關那扇沉重的門。
他說:「那是個婚禮蛋糕吧?……是不是?」
「不是。」
「那它是什麼?」
「是……一條小船。」
「小船?……」他看著我的眼睛像即將要閃出雲層的月亮。
「小船。」我肯定地點頭。
我想,從明天開始,我要停止教他名詞。
「船?……」
「船。」
一顆淚從他臉上流下來,一顆滴穿了四十多年歲月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