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 第41章  (41)
    我坐進安德烈的車後,一陣懷疑湧上來:這車分明是安德烈在華盛頓開的那輛。對於安德烈這樣百分之二百講實話的人,編那麼大個故事,太不尋常了。我要里昂坐到前排座上,理由是要他領路,真實的理由,是我想獨自坐在後面,好好看清一個誠實人撒謊的道理。

    然而我卻怎樣也看不清。

    車窗上有泥點,安德烈的車從來沒這樣髒過。他開車穩重,看見水窪便緩下車速。把泥水濺到兩側車窗玻璃上,安德烈需要喝五杯伏特加才幹得出來,而安德烈從來不可能狂放到去喝伏特加。他有他俄國祖先狂放的神情舉止,內心卻是美國式的:理性、負責、好自為之。

    我們走進餐館時,店堂裡還冷清。門廳裡居然插著幾枝中國梅花,那暗紅色顯得十分珍奇。店堂並不大,幾乎像一個大房宅的宴會廳,中間擺一個玻璃長几,上面陳列著六十來種食物精品,從陸地到海洋,一切允許出現在午前餐桌上的東西,一應俱有。一共有三對銀髮夫婦在用餐,他們一聲不吱,侍應生卻讀得懂他們的每道指令,一聲不響地去替他們取來冰塊,或滿上果汁、或更換盤子。整個餐館裡穿梭過往著靜默的慇勤,那種不苟言笑的高雅讓我氣也喘不上來。

    我們三個人只有安德烈的著裝勉強跟這裡的氛圍搭得上調。這裡的確沒有「雅皮」氣,卻像皇族來的地方。

    侍位員將我們安置下來後,一個侍應生推一輛玻璃小車跟隨著我們。我回頭朝他看一眼,想問問他這樣鞍前馬後算是幹什麼的,里昂卻正好把選好的一盤水果擱在車上,我便止住了已到舌尖的發問。原來里昂可以活得如此豪華,他已漫不經心地開始進餐,而安德烈和我還沒完全看清桌上珠光寶氣、玲瓏剔透的食物都是些什麼。

    我聽安德烈向我推薦墨西哥的一種仙人掌類水果,他說他還是十五歲那年吃過它,卻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再次見到這種稀有熱帶果實。他對我耳語:「里昂是極端分子——要麼極端貧窮,要麼極端貴族。」

    「你呢?」我抬起眼睛,盯著安德烈的臉,他至少有兩個早晨沒好好刮鬍子了。

    「我怎麼?」他笑瞇瞇地反問。

    「你突然來這裡,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他還是笑瞇瞇的,「就是想看到你。」他又轉換了話題去介紹一種起司,安德烈在介紹任何藝術品、詩歌、建築、酒類、食物時,都用相等優美的語氣,都是毫無偏見、毫無歧視地把它的一切優點、缺點娓娓道給你聽,選擇完全是你自己的。

    「到底是為什麼,安德烈?!」

    「到底是為了我愛你。」他把這話講得非常家常,像已經這樣講了五六十年,如同那三對銀髮老夫老妻。

    他的聲音很輕,手上的銀叉敲在水晶盤子上,發出晶瑩的聲響,里昂聽見了,他的兩個胳膊肘正典雅地懸在空中,切開一片透明的熏三文魚。我看見他的動作就那樣懸著。

    安德烈為我剷起一片冰清玉潔的鮑魚。我說:「謝謝。」

    他說:「別謝我,愛我。」

    我說:「好的。」

    他說:「什麼『好的』?」

    我說:「我愛你。」

    我這句話讓里昂復活了一般狼吞虎嚥起來,我和安德烈落座之後,里昂說:「謝謝老天爺。」

    我和安德烈一齊看著他,他抿著嘴唇,優雅地嚼著,然後從容地吞嚥。他用餐巾沾了沾嘴唇,才說:「他們很開恩,今天沒放音樂,好音樂是不應該就著飯吃的,壞音樂又太敗胃口,所以這家餐館長進不小,終於懂得,不該拿音樂糟蹋食品,也不應該拿食品糟蹋音樂。」

    安德烈哈哈笑起來,是那種該發生在Denny』s或Sizzler的笑聲,是卡車司機歇腳的車馬大店裡生發的笑聲。它和銀器、水晶相擊而出的秀麗聲響很不相宜,因而引得所有銀髮戀人們回過頭來。他們表情清淡的臉定了格,朝向我們三個人,意思是:幸虧我們不必與你們共享一個人間太久了。

    當安德烈第二次起身去取食物時,里昂抬起眼睛看著我。他眼睛從來沒這樣黑過,我覺出一點兒不妙。

    「你說了謊。」里昂說。

    「什麼?!」

    他的眼睛緊咬住我的注意力,當里昂這樣咬住誰,誰也別想逃。我怕安德烈這一刻會朝我們看過來,任何人此刻看見里昂的目光都會明白他對我是怎麼回事,所以我硬是掙扎著擺脫了里昂的眼睛。

    里昂哼哼地笑了一下,慘淡、輕蔑、猙獰,都在這笑裡。他說:「你不要裝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說了謊?!」

    「你說你愛他。」

    「我是愛他。」

    「撒謊。」

    「你憑什麼說我撒謊?」

    里昂不做聲了。我瞥了一眼安德烈,他正背對著我們,在等待廚子現場給他煎蛋。我懷疑他是覺察到里昂與我的爭執,存心多給我們一些時間爭出分曉來。

    里昂說:「你會愛這樣一個人?!」他聲音壓得只剩了一股股急促而猛烈的氣息,因此不用去看他的臉,我也知道他怎樣在咬牙切齒。王阿花對這副咬牙切齒的尊容,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請問,『這樣一個人』你是指什麼?」

    「你知道我指什麼。」

    「我不知道。」

    「你知道。」

    我忽然感到王阿花的肉體和精神進入了我,她摑他大耳光的激情在我手心上導火索似的「絲絲」冒火花。我一時間想到王阿花對他的所有判決:自戀、狂妄、以自我為準繩,裁決一切是非。

    里昂這時說:「女人真可怕。天下的女人全一個樣,為了一點兒實惠,可以哄騙自己,哄騙其他人!」

    「我怎麼哄騙了?」

    「你說你愛他。」

    「我說的是實話!」

    「噢,拉倒吧!……我可以馬上告訴他,你是個說謊精!」

    「里昂,我沒想到你這麼卑鄙。」

    「我也沒想到你這樣卑鄙,並且這樣庸俗。你知道嗎?你俗不可耐,別以為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樣。你也一樣是想找一份平庸的溫暖,找個男人,只要他能讓你混飽肚子。你們女人全一個德行,沒有靈魂,所以你們不介意誰來佔有你們的肉體!」

    「你可算說對了——我們女人全一個德行……」

    「……在出賣自己肉體的同時,讓自己找到平衡,就閉著眼說:『我愛你。』」

    「……我們愛能夠為我們犧牲的人。」

    我和里昂的爭執已開始重疊,「絲啦啦」的煎蛋聲也與我們的話語重疊起來。

    里昂的下巴指一下安德烈的脊樑,說:「他會為你犧牲什麼?如果他為你犧牲,你早就可以請FBI去見鬼了,正因為他不想犧牲他的所謂前途,你才必須要忍受FBI的騷擾。請問他到底為你犧牲了什麼?!……」

    「即便這樣,我也不需要誰為我犧牲一個腎。」我說。我明白我惡毒起來風度也不錯,不亞於里昂。我柔聲細語地揭了他的底。他的不堪入目、不堪回首的痛處。我的惡毒含蓄小巧,如同閨秀氣十足的漂亮匕首。

    他果真被我一刀刺中,眼睛裡的黑色褪敗了,他的視野一片慘白。他想:這是個多歹毒的女人,我如果手裡有槍,立刻把這張白淨的面孔打個稀爛。她哪裡配男性們的吻?她歹意十足的微笑只配男人們的唾棄。

    我看見里昂在內心裡對我的唾棄,對一切女人的唾棄。

    「你們在談什麼?」安德烈捧著兩隻完美的煎蛋回來,七成熟的半透明蛋白罩住兩枚一觸即碎的嫩蛋黃,「看起來你們談得很投入。」

    我想,索性魚死網破吧。安德烈可以立刻止住國務院安全部以及FBI對他的要挾。老少便衣們也可以不必在疲乏不堪中拿我這麼個庸碌之輩當大人物——安德烈和我的關係一終止,他們便可以歇口氣,去哪兒度個假,愛老婆疼孩子。我呢,也可以好好做我的窮留學生,清清靜靜拿到我的學位,然後我要麼去做與里昂相同的藝術癟三,要麼去做和他不同的藝術癟三。無論我做什麼,總落得一份清靜,誰來煩我,我就對他說:「去你媽的。」

    這樣想著,我便覺得神清氣爽。

    里昂起身去取食物,我跟在他後面,我對他說:「你用不著威脅我,你也威脅不著我。」

    他看也不看我地說:「你敢確定?」

    「完全確定。」我說,「懂中國的一句俗話嗎,里昂?叫做『赤腳的不怕穿鞋的』。」

    中國人里昂說他不懂這句中國話。

    我說:「那你一會兒慢慢去懂吧!」

    「你要幹什麼?!」里昂警覺地看我一眼。

    「我不幹什麼,就是去回答安德烈的提問,他剛才問我和你在談什麼。」

    「我沒有告你黑狀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壞你們的關係。」里昂說,他那個害怕負責的天性冒上來了。

    「你沒什麼黑狀可告。」我說。我得好好利用他對責任的恐懼,正因為他這份恐懼,他始終迴避對我和他之間的感受命名。我與他所有的擁抱、親吻、觸碰都是無名分的,都不被他以任何名義去認領。反之,他可以對這些感受——無論生理的還是心靈的——一賴了之,這是我在借酒壯膽時都沒有忽略的。一星期前,我靠在那很不牢靠的木樓梯扶手上,聽他說:「那好吧,你跟我來吧!」我跟著他向他公寓走去時,漸漸聽明白了他的話。他實際上說的是:那好吧,你可是自找的。我突然在他公寓門口駐步,酒全醒了。我說我不進去了,就在門口等他去穿外套。我看見他剎那間的自慚和追悔,但他很快如釋重負,他明白他和我都不屬於那類人——享受一場純粹的、無雜念的肉體歡樂後,不追究它的情感屬性。在一場質變的肉體接觸之後,他和我不可能在無命名的感情下繼續矇混。

    里昂這時說:「我知道,那天你喝醉了,突然不進我的屋,我就知道你留了一手。」

    他冷笑著。

    我鉗起一片粉紅的火腿。說:「你盡可以篡改事實嘛,沒關係。我已經拿定主意了。」

    「你拿定了什麼主意?」

    「和安德烈分手。所以你儘管去告我的狀,殺一個人殺一次和殺十次是一個效果。」

    我轉身就走,里昂叫道:「唉!……」

    整個餐館都回應他,一齊停了動作,看他要說什麼。我才發現每張座位都靜悄悄填滿了一位食客。

    里昂等人們又恢復了動作才說:「我並不要你殺他一次或十次。」

    他的真實意思是:殺一次也好,殺十次也好,都是你的事,跟我可沒有關係。他走過去,抹淨了表情,落座。

    我也在安德烈旁邊坐下,他笑嘻嘻地說:「你倆吵完了?」

    我不言語。

    里昂說:「沒吵完也得先停下來,這樣的美味要一心一意地欣賞,吵架什麼時候都能吵。」

    安德烈使勁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恢復了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最後決定殺誰?他笑瞇瞇的,溫和閒宜都像是真的。

    我說:「安德烈,這兩天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頓住了,因為我的手被里昂死死攥住,雪白的細麻紗桌布掩蓋了那隻手的絕望神情,我吃不準他的絕望從何而來。他或許是怕真相大白後,我就把我自己交給他了。如同交給他一個終生不可開脫的責任,亦或許,他想把剛才我們倆險些斷掉的情誼再續接起來。保持它的朦朧曖昧,保持它的無類別、無名目、無屬性,就像他即興在鋼琴上作的一段樂曲,讓知覺永遠不成長為自覺,永遠躺在生物性和靈性之間。知覺不負責裁決是非,知覺也不負擔柴米油鹽、房租水電,知覺是最自由的,如同芝加哥的流浪漢們,走到哪兒算哪兒。

    里昂說:「我們剛才爭論的核心,是犧牲。」

    「哇,這麼重大的主題,中午十二點之前喝酒不夠道德,我看十二點之前討論這樣重大的問題,不夠人道。」安德烈說著,把一塊雪梨排送進嘴裡,「還有二十分才到十二點。」安德烈把表向里昂亮了亮。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