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會像這樣一邊交代著事項,一邊看一眼「卡迪亞」手錶,然後打開「芬迪」桶形包,從裡面拿出「香奈爾」化妝盒,以及一管「香奈爾」口紅。我也會有幾十種顏色的口紅,供我在看望病人、吃午飯、吃晚餐、參加雞尾酒會、出席黑領結晚會,看芭蕾、聽歌劇或交響樂或室內樂,進入搖滾酒吧、爵士吧,去海濱浴場,去逛商店,去參加葬禮、婚禮,去孩子們的生日晚會,總之每個口紅顏色都絕對符合場合,都和背景協調相宜。
她跟護士說:「我當然情願自己留下來陪我父親,不過我明天晚上的宴會無法取消,因為是州長競選的募捐宴會,我又是這位州長候選人的私人至交……」
假如四十多年前,劉先生先一步佔領我母親,那麼現在這個有雙目空一切的眼睛的女人便是我。一個州長的密友該有這樣一雙眼睛,濃妝之後將會對人、對事更加視而不見。任何人都別想讓她從那份自我專注中分心,她那絕無針對性,絕不個人化的微笑擦著情感的邊沿錯過去。那是一份抽像的熱絡,製造著抽像的情境。這情境中的她是大潑墨、大寫意的,因而高雅美麗,可望不可即。我會以她那只戴抽像手鐲的手捏著細極長極的香檳酒杯,跟晚會上所有女人一樣目空一切,矜持地或動或靜,讓又細又尖的高跟鞋舉著身體,猶如高腳杯托起一盞盞香檳酒。我也會像這類場合最得體的美麗女子一樣,把跟人的交往維持到最淺,把談話內容維持到最淡,絕不拿任何一個真實的笑臉當真。我這樣款款走過一個米莉那樣的老貴婦:「你好嗎?」她回答:「還好,只是我的母親上半年去世了。」我回她說:「那就好,那就好,見到你真好!……」
我突然打了個寒噤,我母親和劉先生一個失之交臂,我便錯過了做這個簡妮弗或加西卡的機會。
我發現她現在在跟我說話了。她談的問題非常深奧,因為是有關美國的混賬遺產法。她說她父親沒聽她勸告,沒如何如何,結果導致了怎樣怎樣的後果。我只懂得後果是她可能會少個幾百萬。如果我父親不及時攻下我母親,劉先生就會在我母親體內造出這麼個簡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談著父親的身後財產,用一串串鳥獸語言的法律詞彙。我也會像她一樣,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靜超然地談錢。這樣談,錢便不再是個好東西,而只是個客觀存在的東西。這樣的客觀。可以使人在錢面前不再兩面三刀:心裡愛它愛得作痛,嘴裡卻要講它壞話;私下裡同它親得不能再親,人前卻要扭怩,卻要反感,卻要說:「不就是錢麼?!」
簡妮弗(加西卡)不必這樣。她不必作態,佯裝,她就這樣坦蕩、大方地談著由父親死亡而給她造成的一次財富增長。原來對錢做許多姿態的人,對錢厭惡、不屑的人都是沒有錢的。對錢滿不在乎的人,錢之於他們恰恰是性命攸關。
這個對錢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點就是我。
我對簡妮弗(加西卡)說:「我可以留下來守候劉先生。」
她說:「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時十五元。」
我說:「好的。」
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個小本,寫下她的電話卡密碼,交給我,讓我每小時給她打個電話。她突然想起什麼,目光平直地看著我。
她說:「你很需要錢,是嗎?」
「是的。」
「聽我爸爸說,你的男朋友是個外交官。」
「未婚夫。我們訂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暖,但我想,她的心裡應該是紋絲不動的。
「你得原諒我的直率,美國外交官工資可不怎麼樣。政府的公務人員都沒錢,外交官比郵差、軍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點。」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郵差。」我說。
「更幸運你沒找個藝術癟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說:「可不。」
她哈哈哈地樂起來。
我也跟著樂——不樂挺傷和氣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辦了,她說:「我先給你三天的工錢——七十二小時,我全算你工時。你有沒有意見?」
「沒意見。」
「你剛才聽見我跟護士談守護人的價錢了吧?」
「聽見了。」
「我們談的三十塊一小時是接受過訓練,有證書的。」
「噢。」
「我剛才出的價有談判餘地,你可以提出你的價錢。」
她可真坦誠,真大方,一點兒不羞澀。
我說:「那就二十五塊一小時。」
「二十,怎麼樣?」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說:「成交。」
她取出一個大錢夾,裡面有一個支票本。她開支票的手勢很漂亮,把支票從本子上扯下來的動作更漂亮。以這漂亮的動作,這帥勁,她買房子置地,買設計家的窗簾、傢俱,買她那匹價值五萬元的馬。討價還價的樂趣不在於省下幾千或幾萬塊錢,而在於她佔了上風,成了一局遊戲的贏家。她的討價還價還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抬舉人的一種方式,或是她的調侃或調情。她可以在討價還價中嗔怒、嬌憨、發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給足她空間和時間讓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沒伺候她把一項遊戲玩盡興。
她企圖挑逗我伺候她玩遊戲,我卻老實巴交的怎麼都行。窮到我這地步,也就沒什麼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談遺產時的實事求是的態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錢是個丑字眼。窮成我這樣,大概也能出來一種大氣,能誠實地承認窮,誠懇地表達對於錢的興趣,就是窮者的尊嚴。能夠正面表示對於錢的進取心,是向文明邁出的一步。我為自己邁出的這一步而感激簡妮弗(加西卡)。
我說:「謝謝你,簡妮弗。」
她說:「不用謝。不過我的名字不是簡妮弗,我叫瑪倫達。不過沒關係,千萬別跟我道歉。」她笑起來。
「對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別道歉!記住,你非常棒,用不著說『對不起』。」
「謝謝。」
「你『謝謝』也說得太多了。」
「好的。」
瑪倫達擁抱了我。我們都屬於****不大的女人,所以擁抱起來顯得特別緊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歡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沒有突然出現,打亂了我母親和劉先生的計劃,這個撕下支票就揚長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樣的話我沒什麼意見。
她轉身對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裡捏著她給我的支票,所以我脫口說道:「謝謝!」
「你看——又是『謝謝』!」
我右腳支出去,成了鬆垮垮的「稍息」。我這姿勢在瑪倫達眼裡是謙卑的,是形體的苦笑,有點像《茶館》裡王掌櫃的「稍息」。
我想我這麼個窮光蛋,又是在異國做窮光蛋,「謝謝」與「對不起」就是我的信用卡和支票簿,可以容我且混一陣呢!
我揣著上千元錢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便是去珠寶行贖我的鑽戒。
我對老闆笑了笑說:「還認識我吧?」
老闆也笑了笑說:「當然。」
我說:「我想贖回我的戒指。」
老闆從腰裡拖出一根鐐銬般的粗鏈子,上面至少有五十把鑰匙。他看也不看就從那堆鑰匙裡拈出一把,打開一個櫃檯的門,取出一枚賊亮的玩藝兒。它被套在一根白絲絨的模擬手指上,貴重得我都不敢認。
老闆伸出兩根小泥腸手指頭,拈起上面金色的小價碼簽說:「三千二百元。」
我說:「啊?!」
「三千二百元。」
「你只給了我七百塊,就從我手上買走啦!」我瞪著這張笑瞇瞇的臉,它看上去並不像這樣吃人不吐骨頭。
「如果我當時是六百塊從你手裡買來,我這時候還得請你付三千二百。」
「怎麼可以這樣?!」我天昏地暗地看著十多天前還屬於我的東西。
老闆脖子一縮,兩手朝兩邊一攤,黑眼仁全翻上去,表示他清白公道,毫不愧對上帝。
「我也得吃飯啊!」他說。
「你是得吃飯,可你也不能頓頓吃龍蝦吧?」
他更加笑瞇瞇了:「那是我的胃口問題。」
「噢,一共才十多天,你就賺了兩千五?」
「價錢好商量,我可以給你聖誕節前的折扣。這樣好不好?我們來個漂亮數字,三千元整。大過節的,那點零頭也算我一份聖誕小禮物,聽上去怎麼樣?」
「聽上去很殘忍。」
「你如果有現鈔的話,我不收你稅。」他的小泥腸食指在小計算器上小九九一番,把得數亮給我:「你看,這是稅錢,你從我這裡得到的聖誕禮,這一來就不小啦!」
我看也不看就出了門,他還在我後面叫喚:「你回來!咱們可以再好好商量!」
我心想,我要再回來的話一定要弄只黑襪子套在臉上,弄支槍端在手裡,吆喝著你把那五十把鑰匙挨個使一遍,我得把五十個櫃子全清理乾淨。
我只好戴著假鑽石去見安德烈了。他給我的聖誕禮物竟是一大幫人:他的父母,他的祖母、繼祖父,兩個高中好友,三個大學好友,以及勞拉,都被他邀請到芝加哥來給我一個聖誕大團聚。
我來到密西根大道上的「聯合大陸」酒店,見勞拉和安德烈正坐在大堂的吧裡,桌上放了兩杯黑馬提尼。勞拉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杯黑馬提尼,因為這個酒店除了它的著名室內游泳場之外,就是它著名的黑馬提尼了。我說我反正一竅不通,還是來點吃的比較實惠。
勞拉馬上說:「喏,你看這個怎麼樣?生菠菜拌松子。要不來一客「卡威亞」?」
我說:「什麼是「卡威亞」?」
安德烈告訴我「卡威亞」是俄國魚子。
我說:「有炸薯條嗎?」
勞拉說:「你管那叫食品?」
安德烈對我說:「你別理她,做自己胃口的主。勞拉糟蹋自己的錢不眨眼,糟蹋別人的錢更不眨眼。不過她確實是糟蹋錢糟蹋出一肚子吃喝玩樂的學問。這個酒店的黑馬提尼真的很棒,要不你嘗嘗我的?」
我在他杯子裡喝了一口,沒喝懂什麼,但我說:「沒錯,很棒。」
不一會兒,勞拉面前上了一小盤橙色透明的魚子和切成小塊的黑麵包,東西擺設得極像珠寶行。
安德烈根據勞拉的推薦,要的也是這裡的名牌:菠菜拌松子。菠菜一共十幾片,貴重得不像泥里長出來的。安德烈給了我兩片菠菜葉和五六顆松子,勞拉用她的刀尖挑了一小撮魚子,放在我堆了一大堆薯條的盤子邊上。我惟一吃得懂的還是炸薯條,他們這樣提拔我的口味品格,是真糟蹋錢。
勞拉說:「知道我為什麼情願到這裡來過聖誕節嗎?」
我說:「猶太人不過聖誕。」
安德烈說:「那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你跟父母鬧翻了。」
勞拉說:「你怎麼知道的?!」
安德烈說:「你告訴我的。」
勞拉的臉轉向我:「不可能吧——我什麼時候告訴他的?」
安德烈說:「要不就是你去年告訴我的。」他轉而對我說:「假如勞拉問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回家過復活節、感恩節、聖誕節嗎?』你就回答她:『跟父母鬧翻了。』我認識她這麼多年,從來沒聽她講過任何人壞話,除了她父母。」
勞拉兩道黑眉毛立刻拱成了「麥當勞」符號,她說:「我什麼時候講過他們壞話?我講的全是實話,他們要我租一千四的公寓,說每月補貼我一千二。現在我把它租下來了,跟他們說:『當時說我只出零頭的,你們做父母的不能這麼坑人——租房契約簽了,錢呢?!』他們還特有理,說:『當時我們不知道你會提升,工資漲了一萬多。』你看,父母應該在孩子有成就的時候給獎勵才是父母啊,我晉陞了,他們不加錢反而連原來答應的都不算數了。我現在給他們打電話,要是我母親接的,我就說:『請問大衛·艾德樂在家嗎?』我母親準會說:『勞拉,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別逼瘋我!』我就對她說:『就是你們這樣的人要對猶太人許多壞名聲負責。』」
勞拉往一小塊黑麵包上抹魚子醬,手勢優美。她抿緊嘴巴咀嚼,五官仍在繼續剛才的憤怒陳述,瞪眼挑眉,嘴角下撇。她的肢體語言更豐富,縮肩扭頭,意思是說:有這樣的父母,你們也會瘋。
侍應生送來賬單。勞拉很快算出我們三人每人該攤多少。安德烈付了我和他倆人的,勞拉拿出兩張二十元鈔票,說:「找我十六塊五。」
安德烈和我都開始翻錢包,湊出十四塊。
勞拉說:「還欠我兩塊五。」
安德烈笑嘻嘻地說:「你點的東西最貴。」
勞拉也笑嘻嘻地說:「誰讓你點便宜的?」
安德烈樂出聲來,說:「那我先欠著賬吧。」
勞拉對我說:「你幫我作證。」
我說:「行,我作證。」
安德烈用中文跟我說:「你說我會跟她戀愛嗎?」
勞拉說:「他肯定用中文叫我『猶太公主』。」
安德烈說:「我用英文也叫你『猶太公主』。」
勞拉想說什麼,卻嘿嘿笑著住了嘴。等安德烈去了洗手間,她說:「知道我剛才想說他什麼嗎?」
「不知道。」
「我想揭他短兒。」
「噢。」
「不問問我想揭他什麼短兒?」
「好吧,你想揭他什麼短兒?我聽上去是真有興致。」
「他給你買這個訂婚戒指的時候,是我陪他去的。我提議去Tiffany買,他說太貴。總算被我拉進Bloomingdale,我要他買一克拉的,他最後還是買了這個半克拉的。你要是跟猶太男人訂婚,至少給你一克拉!我父親送過我母親十克拉的鑽戒,信不信由你。」
「我信。」
「我母親戴出門的十克拉是仿製的,同一個工匠做的,仿製得一模一樣。你知道為什麼要仿製嗎?」
「為什麼?」
「因為那麼大的鑽戒是不可以戴的!只能存在銀行保險箱裡。仿製的那個也要三千多塊,說了你都不信。」
「是沒法信。」
「後來我要安德烈去刻名字,他還是依了我。你喜歡這種字體吧?古老得接近沙勒梅羊皮書上的字了!」
「什麼字體?」
「你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