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長意思意思地呷了一口茶,又來摟她。我母親覺得這個軍人摟得她非常舒服,遠比劉先生摟得對勁。她說,等一下,差一點兒忘了。她拿出一疊白手帕,一共七塊,每塊角落上都繡了個「L」,五個「L」是黑色的,另外兩個一綠一紅。我母親身上還保存了一些鄉下女孩的示愛方式,比如繡個帕子、襪墊什麼的。她偶然路過一家正在倒閉的鋪子,看見這些便宜得等於白撿的細紗手帕,便買回來繡上了劉先生姓氏的頭一個字母。
李師長說:「這是什麼?」
我母親說:「你的姓啊,英文你的姓不是它打頭的?」
李師長說:「要這麼多,一輩子也夠用了。」
我母親說:「這五塊有黑字的,是從禮拜一用到禮拜五,綠的是禮拜六,紅的是禮拜日,以後你忙昏頭也曉得日子。」
我母親和我父親講話的調子,就是從那天晚上定下來的。後來當然有些變本加厲,嬌嗔少了,教訓越來越多,漸漸也不是小孩子教成年人的教法,而就是結結實實的訓導。我父親直到某一天,發現教訓自己的不再是那個嬌嗔可愛的少女,而是個兩鬢斑白的黃臉婆,才想到自己那缺乏表情、面目呆板的農村妻子實際上有多溫柔。
李師長就是在這天正式開始做我父親的。當然他在這天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首先做了我大哥的父親。我想他一定是這時讓我母親懷上我大哥的。我不能斷定我媽這天還是不是處女,在我見到劉先生後,我分析我母親第一次跟我父親做愛時很可能是黃花閨女身。我父親在我長大後不止一次跟我談起他和母親的關係:他痛苦地想弄懂,那個溫順的小美人兒怎麼就給一個黃臉婆偷偷掉了包。他說:「你知道我當時為了她,掉腦袋都願意啊!」
李師長抱著掉腦袋的甘願將我母親擱在卷掉了褥墊的床上。棕繃上鋪了那件軍用雨衣。他和她眼睛看著眼睛,似乎都在問對方:這樣做你以後會怎麼看我?會小看我嗎?……李師長解下身上的武器,把一隻漂亮的手槍擱在我母親頭旁邊。那意思是,你要有半點被強迫的感覺,你就開槍,我是不夠意思,我有糟糠之妻。那槍被擱在離他手幾寸的地方,似乎還有另一個解釋:這時候闖進個人來,讓他們生死攸關的好事猝然中斷,他抓起槍便斃了他。我父親差點斃掉那個人,就是現在躺在各種橡皮管子交織的網中的劉先生。
劉先生並沒有接到魏小姐的電話,因而他按預先跟我母親約定的時間來接她。他自己的車已經三文不值二文地賣掉了。因而他雇了一輛白色雪芙萊,自己也是一身白色西裝,扎個黑領結。他把這次旅行當蜜月來安排——先和菁妹蜜月,然後再舉行婚禮。他坐在雪芙萊寬闊舒適的後座上,手上戴著雪似的手套。他的這雙手將要將一位玉人攙下樓,扶入車內。他以白日夢的眼神望著車窗外的豫園路,梧桐落葉鋪得馬路柔軟起來。蕭蕭秋葉已提前做了劉先生懷鄉夢裡的景物,街上的人們都處在一種亢奮的心情中,他們對一個新政權又畏懼又新鮮。劉先生的出國讓他自己感到多少有些被孤立。
白色雪芙萊拐進了弄堂。劉先生聽見司機自己在跟自己嘟噥:「怎麼可以這樣停車?這樣停人家路也不要走了。」劉先生這才發現那輛解放軍吉普再次攻佔了這條細小的弄堂。他感到喉嚨口發緊,連司機問他「是不是這條弄堂」他都答不上來。
我看著劉先生病床邊的心臟監測儀。屏幕上的曲線不緊不慢地拱起、落下,徐徐向前推動。那一聲聲「嘀、嘀」的搏動,也是不緊不慢,卻讓我感到那顆心臟的孤單。這份孤單從四十多年前就開始了,當然是在一陣癲狂的胡蹦亂跳之後。四十多年前,同樣的這顆心臟緊緊堵住劉先生的喉口,他立刻感到空氣也不夠用了,並且,一股鋒利的甜腥氣從封塞的喉管冒上來,充滿他的口腔。他覺得那是血的味道,是心碎而導致的內出血。
他不知自己怎樣下了車,他見自己正向司機交代一句什麼。但是究竟是一句什麼話,他自己都沒聽見。他只是看見司機的鴨舌帽上下動了動,表示領受了他的交代。他這時看見自己戴白手套的手拿出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在菁妹決心跟他遠走高飛時便自然地又交回了他這裡,這把鑰匙是一個重大象徵。他看見自己的手狠狠一擰。鑰匙便鬆動了裡面的鎖。他突然覺得手上的白色手套真是可怖地白,白得他不再認為那是他自己的手。白色的手抽出鑰匙,自己熟門熟路地將它揣回西裝口袋。鑰匙卻錯過了他的衣袋,落在了地上。那是一把女人的鑰匙,上面一個彩色玻璃的粽子,粽子下邊,拖了一根絲穗。
我想不出劉先生當時的臉色。他雪白的手套抓住烏黑的樓梯扶手,馬上破壞了那上面均細的一層絲絨般的灰垢。劉先生平時上這樓梯非常小心,不讓自己的手去碰那扶手。但他這會兒他要靠它把自己搬上一級級台階。當他走到兩段樓梯之間的空地時,一個粗大嗓門在他身後響起:「你是幹什麼的?!」
他回頭,見發出這樣不斯文聲音的人站在樓梯底部,門外亮著的天色與他穿軍裝、系綁腿、端衝鋒鎗的身影構成了一張底片。
劉先生不知自己回答了一句什麼。
但那端槍的身影使他意識到他或許講了句冒犯的話。他還意識到這軍人是個衛兵,他的衝鋒鎗朝一個侵入他警衛範圍的人發射是正當和理所當然的。
衛兵十分敵意地說:「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殷恬菁的朋友。」
「你下來。」
「我是來……」
「下來!」
他發現自己收回了那只踏在木頭樓梯上的腳。
「我叫你下來!」
他發現自己已經乖乖地邁開下降的步子。
衛兵說:「這是你隨便能去的地方?!你要再敢往上走一步,我叫你出去你知道不知道?!」
他想,這城市原先所有的三教九流都被打亂了,因為突然出來了這麼一個最新的優越階層。這個年輕的士兵一身土布軍裝,語言裡充滿大蔥氣味(這氣味被三教九流的上海人統認為是臭),他敢對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紳士驕成這樣。
劉先生感到尊卑、貴賤、優劣、文野,全被打散,似乎兩個牌局之間,一切都在被洗牌。
他對衛兵說:「那麼,勞您駕去請殷小姐出來。」
「沒有允許,任何人不能打擾首長。」
「殷小姐要搭晚上八點的飛機……」
「這我不知道。」
「我是來接她的。」
衛兵看他一眼,是正面人物看反派人物的那個看法。
劉先生想,他在這支軍隊眼裡,大概就是反派。
我看著心臟監測儀屏幕上的曲線,讀著四十多年前碎了的那顆小布爾喬亞心臟的記錄。我想劉先生當時一定以他風雅的高姿態平衡內心的狼狽和屈辱,走到了門外弄堂,故做輕鬆地告訴雪芙萊的司機再等一刻鐘。他做出不與衛兵一般見識的模樣,掏出煙盒,點了根煙。衛兵的雙眼和他的槍口一齊黑洞洞地瞄著他。一刻鐘過去,他看了一眼亭子間的小窗,窗簾淡藍色,灑著細碎的白花,窗簾和窗簾後的女人相配至極。
劉先生在第二個一刻鐘後啞著嗓音對司機說:「走吧。」他意識到兩隻白手套有了漆黑的掌心。他把它們摘下來,扔在車內的地上。他想,心碎並不是那樣疼痛,而是一種遲鈍和麻木。
他的遲鈍和麻木直到他碰到一個女學生才開始消退。他在到達美國的第二年開始私授一些中國的詩、詞和曲。我想他屬於那種人,在中國熱愛西方的一切,在西方又熱愛中國的一切。他一想到我母親的一筆字就更覺得中國可愛,愛得他有時會潸然淚下。他私授中國藝術課是為瞭解悶,而他不多的幾個成年學生,也是為瞭解悶。女學生跟他從認識到結婚一共兩個月。他所有的戀愛給了我母親,剩餘的,就給了這女學生。
我記得母親總是會有那麼幾天異常寧靜祥和,雙手捧著一杯從熱到冷的茶,坐在籐沙發上,那是在她每年收到一張聖誕卡片之後。魏小姐曾經替劉先生和我母親做通信的中轉站,而魏小姐又需要求助她在香港的親戚,如此漫長曲折的郵路,他們只堪一年走上一趟,而每走上這趟郵路的我母親,就又變成了溫婉的殷恬菁。我由此斷定,只有經歷過慘重失去的女人,才是美麗的。
我見劉先生張開嘴,像是要呼喊卻突然忘記自己是在夢境裡。是那種剝奪人聲音的夢境。他啞在口中的呼喊是四十多年前他望著淡藍窗簾時憋回去的。他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那窗簾後發生的事情:李師長正在攻佔我年輕的母親,他一隻手伸向手槍,打開了槍保險。他和我母親在聽見劉先生和衛兵對話時同時勒住了激情,他們剛被熔鑄的形狀「絲」的一下冷卻在了那裡。我母親不懂那「卡嗒」一聲是槍的保險栓被打開了,它腹內的子彈任何一瞬間都會失禁。她發現自己的手攥在李師長的小臂上。在那以後的不少天,李師長的小臂上都留著五道女性的抓痕。
我母親在意識到自己的重大失去後,說我父親用手槍霸佔了她。那是她不講道理的時刻。我認為我母親真正不計代價愛的惟一男人,就是我父親。那是她惟一一次把自己交給荷爾蒙,如同所有雌性生物在把自己的肉體做犧牲奉獻出去時,心靈完全出竅了,而不是在一旁側目而視,算計成本和盈利。我母親自己一點也不明白這點,她竟在四十多年和劉先生的秘密通信中,暗示她的背叛是不得已,她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大軍全面征服的一個細小局部,是師長大人的戰利品。她不明白女人多麼渴望做戰利品。她的暗示使劉先生更是傷痛不已,悔恨莫及。他在四十餘年的通信中,婉轉地請求我母親的寬恕,怨他在兩個槍口一明一暗對著他時,他撇下她逃生去了。他和她用了四十多年來歪曲一件事實,來使他們雙方都堅信,他們是被血淋淋拆散的當代梁山伯、祝英台。
因而,當我走出洛杉磯海關時,劉先生含在眼裡的老淚是四十餘年積攢下來的。他做夢一樣地看著我母親如何將自己寄生在我身上。劉先生自中美建交以後就每年回國一次,卻從來不和我母親見面。他和我母親都屬於閒情較多的人,對於這種人來說,製造折磨和接受折磨是一種消閒。他們把死別的折磨提前拿到有生之年來享受,明明在一個人間,卻非弄得梁、祝那般墓裡墓外;明明是一對家常的老年男女,這樣慢性持久的折磨使他們青春永駐,翩翩躚躚化了蝶。
我看著欲喊不能的劉先生,心裡想:你真傻,看見衛兵的槍便真信我母親的謊言了,她在槍桿子下將自己的童貞繳了械。假如你見到我父親,你一定會大夢初覺:啊,這是多麼男人的一個男人,他這樣愛菁妹,菁妹和他是如此的天造地設。
這時候劉先生的女兒走進來,神色是那種最忙碌的人才有的,那種堅信自己所忙的樁樁都是天下大事的人。我始終記不住她的名字,因此只有等她眼睛看著我時,我才能跟她說話。可一般認為自己正在忙天下大事的人很少把目光定在任何人身上。她卻在講著她孩子的保姆多要她的命,一天到晚在電話上跟她情人講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些中國女人在性上居然也很開化呢!你說是不是?!」
我說:「是是是。」我能說什麼?
她說:「我問她,『唉,你是不是又在打電話?』她說:『沒有哇!』你知道我有電話插撥,所以我沒辦法馬上抓到把柄,除非我現在突然趕回去,偷襲她。現在內地女人很鬼,買張很便宜的電話卡,先打電話給男方,然後那男人再把電話打回來,這樣他們放心大膽一聊可以聊兩三個小時!
我說:「劉先生剛才張了一下嘴,要咳嗽的樣子。」
她說:「那個男人是跟著內地一個什麼貿易代表團來的,說是要在美國受訓六個月。要不是我有一次突襲回到家,從後院悄悄進了門,還不知她一天到晚拿電話胡扯八道呢!後來我就在電話上裝了個小錄音機。晚上一聽,我的上帝,全是她軋姘頭的事!她英文很臭,軋姘頭的詞彙倒蠻全的!」
我說:「是不是叫醫生來看看?別是哪根管子插得不對勁。」
她說:「你說我怎麼可以放心把孩子交給這種人?」
我見她心思完全不在此地,自己又搖頭又踱步又歎氣。她個頭比我高三四厘米,寬度也超過我不少。劉先生說我和她長得頗像,連尺碼都一樣,看來是他的主觀願望。她有個三個音節的英文名字,不是簡妮弗,就是加西卡。她穿一條米色休閒褲,上面一件黑色薄羊毛衫,開襟的,一顆紐扣也不扣,露出裡面同樣顏色和質地的吊帶背心。她沒戴任何珠寶,卻掛著所謂的抽像首飾。名設計家的這類首飾,往往比真珠寶還貴。她整個人看上去昂貴而樸素,有種知識分子氣質,裝束卻不是知識分子階層能消受得起的。如果我有選擇,我會一絲不苟地拷貝她的這身裝束。我也會像她一樣隨便、灑脫、自信,讓所有看著她的人都感到舒服。
只差那麼一點點,她和我就會合而為一,現在這個樸素而昂貴裝束下的女人,就成了我。我也會像她這樣對護士高雅而和藹地輕聲說話,滿不在乎地請護士找最貴的守候人,似乎「開銷」這樣低級趣味的顧慮從來就沒有污染到她。她對護士說:「一定要請最有經驗的,不要移民的,那種英語都說不正確的人再認真都會誤事,我必須把我父親托給能完全信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