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遲遲不發,是為了讓「統一號」或者「木槿花號」超車。那些捨得出更貴的費用,而且剛好住在「統一號」或者「木槿花號」停靠的大城市的人們,乘著比我和媽媽晚了許久才出發的火車,「刷刷」地超過了「白鴿號」。然而即便如此,客車裡的那麼多乘客中,沒有一個對此發出抱怨的,全都呆呆地順應著無比緩慢的「白鴿號」。大家都善良地認為,一分錢一分貨,交了貴的費用,當然要走得更快更舒服。我腿疼,悶得慌,還口渴,就跟媽媽撒氣兒。
「真是的,又是晚點啊?怎麼還有這樣的?先出發的,就要先走嘛!」
「讓『統一號』超過去了,這車也馬上就開啦。」
就跟媽媽說的一樣,隨著站在黑暗站台上的工作人員一聲哨響,火車又開始慢慢動了起來。
「那就把火車名字改成『蝸牛』嘛,鴿子多快啊!起個帶著翅膀的鳥名,卻是這樣一直慢騰騰地走,這不是騙人嘛,真掃興!」
聽到我不滿的話,站在周圍的幾個大人大笑起來,說我講得對。
「你真聰明啊,小朋友,你哪裡人啊?」
「鹹昌。」
「到哪兒去呀?」
「大邱。」
「是嗎?那麼,不應該坐火車啊,你怎麼不坐大巴呀?那樣的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過去,而且應該早就到大邱了呢!」
「啊,對啊!媽媽,我們應該坐大巴的!那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媽媽沒想到那個嗎?」
「……你,你就乖乖地待著吧。」
「說啊,為什麼不坐大巴,而坐這破火車啊?」
「呼……」
媽媽沒作回答,而是難堪地、長長地歎了口氣。這時,一個把褲腿捲到膝蓋上,滿是腿毛的四十歲左右的大叔,回頭對我說:
「小子啊,那個就是為了省錢嘛。再怎麼說,大巴車票比起火車票也要貴上兩倍多呢。不是那樣的嗎,大嬸?」
「那個倒是……是那樣的,家裡窮要省著吃,還要供孩子們讀書,所以只能一分錢都要省下來了。」
「現在,聽明白了嗎?所以,你以後好好學習,掙了很多錢,就不用再坐『白鴿號』,就可以坐大巴或者更好的火車啦。也讓為了你而辛苦了半輩子的媽媽過上好日子,知道不?」
「……是。」
晚點最嚴重的是在金泉。金泉是交通要地,是全國的鐵路交匯的地方。從鹹昌出發,過了兩個多小時,才好不容易到了金泉,但是,火車「咯登」一聲停下來後,完全就像動都不願意動一下了。過了20分鐘,才有個戴著藍色帽子的人,一邊在人群中穿梭著,一邊喊:
「喂喂,從現在開始40分鐘!晚點40分鐘!肚子餓了的,就吃碗長壽麵再走吧!長壽麵,下來吃完爽口的長壽麵再走吧!」
經他一說,人們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從火車上下來。坐在座位上的人們,怕座位被人搶走,動都不動一下,而站著的人們,也就是通道上站得滿滿的人們,則形成一個人流,開始向外面流出去。
「哎喲喲,我的腿呀!」
媽媽從行李架上拿下一個包袱,蹲坐在通道上,一邊解開,一邊往上瞟了我一眼。
「你也坐一會兒吧。」
「怎麼坐啊?都沒有座位!」
「像媽媽這樣坐就行了唄。晚飯還沒吃呢,你餓了吧?」
媽媽往上看了看嘟著嘴的我,拿出包在塑料袋裡的熟雞蛋,開始剝了起來。
「來,吃吧!」
「不吃!我是乞丐嗎?坐在這種地方吃?」
「這孩子……又不聽話啊……你說過什麼?讓你轉學去大邱,是不是說過好好聽媽媽的話!」
「……」
「先吃一個看看吧,知道坐火車時這雞蛋有多好吃嘛!來,趕緊!」
看到我不願意接,媽媽就把剝好的白色雞蛋,往我嘴裡塞了進去。我「卡卡」地嚼了幾口雞蛋,腮幫子都快爆開了,眼淚都出來了。要讓我吃雞蛋,至少給我買瓶汽水,或者弄點水來嘛。再不,買一碗帶湯的長壽麵給我。我其實是非常喜歡吃雞蛋的,但是那個時候吃的雞蛋,一點都不好吃,還有消化不良的感覺。看到我一個勁兒地咳嗽,媽媽那才從哪裡弄來了一杯水,倒到我的嘴裡。
「白鴿號」火車到達大邱站的時間是11點40分左右。
坐大巴的話,只要兩個半小時就能到達的距離,病怏怏的「白鴿號」卻差不多用了五個小時。下到大邱站的時候,我筋疲力盡,兩腿直打哆嗦。看到站台上亮堂堂的燈光,還有大邱站廣場上輝煌燦爛的城市燈光,我與其說是激動,還不如說是害怕。光來大城市一趟就這麼費力,如果在這裡生活,那該多累呢?大概就是那樣的茫然的恐懼感。
媽媽把米袋頂在頭上,一手拿著小菜鐵皮罐子,在前面向著公交車站走過去。我也是兩手拿著行李,跟在媽媽身後走著,不時地還回頭,咬牙切齒般地看了幾遍巨大的大邱站候車廳。
「看我還坐那個『白鴿』不?死也不會再坐了!」
第二天一大早,為了返回鹹昌的鑄鐵房,媽媽走出了哥哥們的房間。我揉著眼睛,跟到胡同裡,跟媽媽說:
「媽媽,不走不行嗎?為什麼不在這兒,和我們一起住?」
「這孩子,這是什麼話啊。那你們的學費怎麼交啊?爸爸媽媽得好好幹活兒才行啊。」
「那麼,多呆一天再走,不行嗎?」
「我也想那樣……但是,怎麼能那樣呢?再閒一天,家裡的活兒就會堆得像山一樣呢。還有你聽我說,我跟你舅媽說好了,下周假期結束,星期一就會帶你去學校的。你真的要好好學習!」
「嗯。可是媽媽,你要坐什麼回家呀?」
「嗯?」
「坐大巴回吧。絕對不要坐『白鴿』。」
「哎喲,這小傢伙,什麼都擔心啊。哎喲,再這樣下去,趕不上火車了。你好好聽哥哥們的話,好好學習。」
「……」
我沒作回答,而是用袖口拭了拭眼淚。
「哭什麼哭啊?媽媽很快就會再來的!」
媽媽拍了幾下我的背,然後跟哥哥們囑咐了幾句,接著就飛快地消失在胡同路口。哥哥們都回到屋裡去了以後,我還是呆呆地站著,把剩下的眼淚流了下來。想到媽媽又得在那爛「白鴿號」上折騰大半天,我感到心疼。
那輛病怏怏的破火車,停著的時間比奔跑的時間還長。還有一到晚上就耍酒瘋的爸爸,還有田里的活、廚房裡的活、家畜圈裡的活,堆得像山一樣。我多麼不想讓媽媽獨自回到那樣的鑄鐵房裡。心疼。
在那以後,我坐過五十多次那輛第一次就讓我吃了很多苦頭的「白鴿號」。從初等學校六年級下半學期到中學二年級下半學期,轉學到首爾為止,我還充當了從老家往大邱搬小菜的角色。
哥哥們就不用說了,媽媽也是不允許我坐大巴。因為如果坐大巴,就會到達東大邱站附近的郊外客運站,還得再轉乘市內大巴沿著大邱中心路走上很久。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為了省錢。
我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從「白鴿號」上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生的痛苦和溫暖。我好像真的領悟到了。那時,我咬緊嘴唇,發誓等自己賺了錢之後,就再也不坐「白鴿號」。但是,中學一年級還沒結束時,我就對「白鴿號」完全熟悉了。
我總是站在車廂與車廂之間的通道上,望著永無止境地掠過的風景。更重要的是,在這停著的時間比奔跑的時間還要長的「白鴿號」上,我對人生有了一定的感悟。
有一次,我對媽媽隨口吐露過對「白鴿號」的委屈,我說:「媽媽,那時,怎麼不給我坐一次大巴呢?看到您的孩子變成醃蔥似的,難道您就不心疼嗎?」媽媽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吃吃地笑了。媽媽說:「我覺得不那樣多省一分錢,就不能供你們讀完書啊,你以為媽媽想那樣的啊……可是到了現在再一回想,真是讓你們受罪了……對不住啊……」
對我來說,關於媽媽的記憶,一直都是從媽媽身上散發出來的帶著土腥的汗味兒。在去大邱的「白鴿號」上也是一樣,從媽媽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正是那種全身濕漉漉的汗味兒。
直到現在,每當我閉上眼睛,還可以嗅到從媽媽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的汗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