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菜泡飯是只有在慶尚道才能品嚐得到的庶民飲食。只要把泡菜「噌噌」地切進去,放點豆芽,再放一大塊涼飯,十五六條干鯷魚,蓋上湯鍋蓋,用強火「噗噗」地稍微煮一下就行了。但是,我媽媽在最後還要多加一樣東西,那就是把一碗左右的麵粉放進水裡和成黏稠狀,用一根筷子飛速地做成片兒湯放進煮得滾滾的剩菜泡飯裡。簡單來說,就是在剩菜泡飯裡添加了片兒湯。
媽媽並不只是在下雨天才煮剩菜泡飯,只要哪天懶得為了湯或者菜費心思了,動不動就會煮剩菜泡飯。剩菜泡飯不需要別的菜,調理方法也簡單得近乎弱智,因為只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適當的東西放進大湯鍋或者鐵鍋裡,「噗噗噗」地煮成雜湯就可以了。不管怎麼說,因為媽媽原來就煮過很多次剩菜泡飯,所以用一根鐵筷子把麵粉糊撇進湯鍋裡的手藝真是近乎神奇。「嗒嗒嗒嗒嗒嗒……」均勻又飛快地把片兒湯撇進去,發出像摩托車飛奔的聲音。撇一碗和開的麵粉糊進去,都不用1分鐘。
如果媽媽做出剩菜泡飯來,父親就二話不說地舀著吃,但是對我來說,這剩菜泡飯可是世界上最討厭的食物。首先,不是都說食物是先用眼睛吃的嗎,一瞧那鬼東西,到處漂著豆芽、泡菜塊兒和片兒湯,紅噴噴的簡直就是一碗豬食。相比之下,簡直不可與部隊湯[韓國一道很便宜的大眾菜,這道菜雖然樸實,但卻有著一個不平凡的來歷。二戰結束後,大批美軍隨即進駐朝鮮半島南部,蘇軍則佔領了半島北部。不久朝鮮戰爭爆發,韓國老百姓的生活物資極度匱乏,甚至出現了吃樹葉充飢的事情。可是,駐韓美軍的物資供給卻十分充足。一些美國大兵把過期還沒吃完的火腿、香腸隨手扔掉。可這些垃圾對飢餓的韓國人來說,卻像是天上掉下的餡餅。當地人將其撿回洗乾淨,再加上自製的泡菜、麵條、豆腐等煮一下,就成了一頓美味佳餚。最初發明這種大雜燴的人,是駐韓美軍基地附近的村民。當時人們還給它起了個洋名叫約翰遜湯。後來,這道菜慢慢傳遍了韓國,名字也逐漸本土化,變成了部隊湯。
]或者拌好了的拌飯同日而語。剩菜泡飯從第一印象就讓人非常討厭。但是,年幼的我那麼討厭剩菜泡飯,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那個食物非常的燙,大人們舀著吃得很好,但是笨嘴笨舌的我,經常一不小心就會被燙到,我已經被燙到過好幾次了。
媽媽就那樣把我非常非常討厭的剩菜泡飯放在圓圓的鋁飯盤上,通過單扇門端了進來。
「來,肯定會很好吃的!你看,在上面還撒了你喜歡的紫菜片兒呢。」
四角八叉地癱在地上的我聽到那話,撐起上身看了一眼飯桌:裝在大銅碗裡的媽媽的剩菜泡飯、裝在瓷碗裡的我的剩菜泡飯,還有水壺、水碗和兩個勺子……偌大的一張飯桌,孤零零的就只有這些。剩菜泡飯放了泡菜和鹽,鹹淡都事先調好了,所以不需要再特別地準備其他的菜。這麼一來連筷子都不需要,完全就是「咕嚕咕嚕」地喝進去就行了。
看著眼前的這碗東西,簡直就和以前住在橋下的乞丐在易拉罐裡放點什麼東西,用樹枝生火煮著吃的那些一樣。如果不是那個,那應該就是我也只是聽說而已的「6.25動亂」的時候,只有在沒東西吃的棚戶區裡才會做來吃的東西。為了蒙蔽我,居然悄悄地撒了我喜歡的紫菜粉末!這不是分明逗我玩嗎,還不如用紫菜粉末做成飯團,絕對比這個好一百倍。剩菜泡飯我連看都不想看,壓著肚子趴在了地上。
「不吃!」
「很好吃呢!」
「那麼好吃的話,媽媽一個人都吃了吧。」
「我看你是肚子不餓吧?」
「不餓。」
「那就別吃啦,我怎麼覺得這麼好吃呢。」
媽媽開始自己用勺子輕輕地把剩菜泡飯放進嘴裡,一下一下地咀嚼,然後嚥下去。「哎喲,真好吃啊,真是勝過山珍海味啊!」媽媽連連咂著嘴。啊……媽媽怎麼能這樣啊,怎麼可以一邊耍著孩子,一邊還像豬一樣咂著嘴吃。更可惡的是,我的肚子不爭氣地發出了「咕嚕嚕」的聲音,像跟媽媽的嚼飯聲合拍子似的,我真是眼淚都沒力氣流了。以我的性子,真想像父親喝醉酒那樣,用腳踢開飯桌,或者像扔圓盤似的把飯桌砸到窗戶那邊,但是那樣肯定會被媽媽打死。我一肚子憋屈,我要到對面屋去,反正是不想再待在這個地方。我「刷」的一下子站了起來。
「不吃!媽媽自己全吃了吧……」
我無法把氣呼呼的那句話全都吐出來。因為,媽媽翻找了一下裙子口袋,掏出一張紙幣拿在手裡,居然是那泛著紫色和粉紅色的10元錢紙幣……
「別那麼多廢話,全都吃了就給你。」
「……!」
「怎麼樣?要吃?還是不吃?」
「……真,真的?」
「那是。是真的。」
我看著在空中晃蕩著的紙幣,乖乖地坐在飯桌前,拿起了勺子。
「那錢!先給我。」
「那個可說不通,吃完就給你啦。」
「那麼不要再放進口袋裡,放在地上。」
「哎喲,知道啦。放在這裡,行了吧?」
「不行,放在媽媽和我正中間的位置上!」
擦了擦淚汪汪的雙眼後,我向著媽媽威脅式地瞪了瞪眼睛,媽媽這才把錢展開得平平的,放到我希望的位置上。我往剛剛還快要放聲大哭的嘴裡送了一勺剩菜泡飯。
「呃……好燙!」
「哎喲,真是的。我不是講過好多次吃的要領了嘛,從上面開始,這樣用勺子輕輕地刮起來吃,像掃地似的才行。像你那樣一大勺一大勺盛起來吃,誰都肯定會燙嘴的。」
我爽快地照著做了。即使是吃看起來只有豬才吃的剩菜泡飯,只要能把10元錢搞到手就行。如果我的嘴、我的舌頭能夠忍受得住吃豬食的苦難,最終是會得到品嚐美味的喜悅的,要麼是很有韌勁的粘糖,要麼是掰開中間就粘著又甜又白的奶油的夾心餅。我的心情就是:吃剩菜泡飯雖苦,但是之後跑去商店的時候卻是甜的,值了。不管怎麼說,媽媽為了哄我而拿出錢來,這種事情是除了節日以外一年連一兩次都不會有的。那可真是像大旱中長出大豆一樣稀罕的情況,以致我都被它感動了。
「哎喲,慢點吃。誰搶你的吃啊?」
我把兩勺泡飯送進嘴裡,然後喝一口涼水,就這樣重複著。因為我是把剩菜泡飯想成只有乞丐才會煮來吃的食物,所以來搶剩菜泡飯吃的人是不可能有的。可是,放在媽媽和我之間的紙幣卻不一樣。媽媽身上有可以吸錢的磁鐵一樣的東西,等我把飯吃到一定程度,很有可能就會馬上把那錢收回。可是,媽媽再怎麼不捨得錢,也不至於為了省那麼10元小錢,忍受我在紅色鐵皮屋頂房裡滾來滾去,大哭大叫地耍賴三四個小時。但是我卻不顧那些,到最後還是拿著勺子,把我平時連一半都沒吃完就會扔在飯桌上的剩菜泡飯乾乾淨淨地統統都吃光了。感覺舌頭都快要起火了。
「這下行了吧?」
我一邊把肚子像蝌蚪似的挺起來,挺得飽鼓鼓的,一邊跟媽媽嚷著。這下媽媽終於點了點頭。我馬上抓起紙幣站了起來。接著,我把舌頭吐出來透風,像是要大喊「我的舌頭著火了!我的舌頭著火了!」一樣,因為嘴裡殘留著又燙又辣的辣椒粉的味道。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撐起雨傘就像風一樣向商店跑去。
我不久前回到故鄉,跟鄉下初等學校的同學們一起相聚到很晚,嘗到了舊市場飯店裡煮出來的剩菜泡飯。那可真是數十年後第一次再吃到。那個味道……我真的無法言表了……簡直是讓我絲毫不差地回憶起了我那去世的媽媽,媽媽的味道……孩提時,那個東西就像豬食一樣,看著就不想吃,但是長大以後,重新在故鄉品嚐剩菜泡飯,味道卻是那麼爽口,那麼清淡,那麼純樸。
舊市場飯店是我和故鄉朋友們的「小基地」。如果要說一手好手藝的店主大姐做出來的剩菜泡飯和媽媽的有什麼區別的話,就是沒有把片兒湯撇進去。我們正因為喝酒而肚子又脹又餓,這個時候煮來了剩菜泡飯,別說我,我的朋友們全都歡呼著拿著勺子和一個空碗撲了過去。
在慶尚道長大的、年紀過了四十的朋友們,全都一致地記得小時候吃過的剩菜泡飯。早已不愁吃的現在,一般家庭連偶爾都不會再煮一次剩菜泡飯吃了。可是,若論解酒和解油膩,沒有比剩菜泡飯更好的了,吃下去就覺得心裡痛快。關於這一點,我和我的朋友們一致贊同。
成年之後重新再吃剩菜泡飯,那是牛雜碎湯或者醒酒湯,還有大醬湯、蕎麥面都比不上的,那味道真可謂無與倫比,山珍海味也只能統統站一邊去。對於飽含鄉愁的剩菜泡飯的童年記憶,我想只要是慶尚道的人都感受至深。每個地方都有像拌飯、土豆飯、蝌蚪面、蕎麥面之類的特色飲食,在這一點上,剩菜泡飯雖然看起來是雜湯一碗,非常卑賤,但細細一想,它卻是慶尚道最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一道菜了。雖然對於一般的食物,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很快就會吃膩的,但是並不算小的一整鐵鍋剩菜泡飯,卻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被我們一掃而光。這就足以說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