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媽媽將柴火疊成人字形壘起來,分散的火焰就聚成了一束,向同一個方向灼熱地舞動,沿著鐵鍋的中心躥到灶孔的後邊去。一聲不吭撥弄著火的媽媽,就像女祭司一樣迷人。可是,從灶孔前面站起來的媽媽一開口,那種感覺就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趕緊脫掉衣服。”
媽媽用水瓢把沸得“咕嘟咕嘟”的熱水舀進大大的塑料容器裡,再把滿滿一白鐵皮罐的冷水倒進去,接著用手試了試溫度。直到那時我還是望著灶孔呆呆坐著,媽媽凶巴巴地回頭盯了我一眼。
“全都?……內褲也要?……”
“不然怎麼洗?”
“不要……我要穿著內褲洗……”
“又不聽話啊。跟老鼠鈴鐺似的,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快全都脫掉?”
媽媽用嚴厲的眼神嚇唬我,要是我還不聽話,就假裝抓起附近的燒火棍。我沒有辦法,只得脫得光光的,把腳伸到水裡面。
“嗚哇!好……燙!”
“你說這有什麼燙啊?你不趕緊進去啊?”
“倒兩瓢冷水進去。”
“用不著那樣。水都已經涼了呢。”
“不放就不進去!”
“咳!小不點兒的,非得帶個條件,非得!”
媽媽迫不得已舀上半瓢,還分兩次倒了進去。
“搓澡的時候不能用干草刷子,否則我絕對不干。”
“好,早知道你會那樣,我這不准備了搓澡巾嘛。現在可以了吧?”
媽媽給我看了綠色的搓澡巾以後,我才泡進“過冬泡菜”浴缸裡面去。
“呃喲……燙死了……”
“你再那樣,別怪我打你呀。還不一股腦兒坐下去?然後,往後面再躺一點,讓下巴也泡到水。”
“為什麼?”
“把脖子上的灰泡一泡啊。怎麼讓你做你不好好做,總是那麼多問題呢?真是跟你斗嘴比給你洗澡還累啊。”
“所以在澡堂洗就會很方便啊……”
“那錢都可以夠我們家一個星期的伙食啦!少說廢話,乖乖地泡熟了。”
“喂,我是什麼,要吃的豬嗎?還泡熟!”
媽媽本想抽打一下不停地頂著嘴的我的後背,可還是作罷。媽媽向我報仇的方法非常簡單,等到我的肉泡成粉紅色,就卷起兩個袖子,抓著我的手,用搓澡巾從手背開始“喀喀”地搓起灰來。因為就像剝皮一樣用力地搓,即使是搓澡巾也還是疼得嚇人。
“哎喲喲……媽呀,輕點兒……疼死了!”
“喂喂,你有沒有長眼睛,你自己也好好看一看,這灰就像刨松樹皮一樣一塊一塊地脫下來呢,真是烏鴉來了也會自愧不如。怎麼灰這麼多啊?”
至少洗澡的時候,媽媽絕對不會對我手下留情,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為飛快地搓澡是天生的一種素質,反正總是速戰速決。每當要換姿勢的時候,媽媽就不停地向我下命令:
“起來好好站著”“把胳膊抬高點”“脖子彎一點”“哎喲,瞧瞧那水,多髒啊”“把一條腿抬起來”“把腳放到這上面……”“這膝蓋上是什麼?真是天天出去弄傷疤回來啊……”“少說廢話啊,還得做晚飯,忙著呢……”“看看這個,是不是白白的水變得像碳水一樣黑黑的?真是像調了黑色顏料似的……”
可是,在那樣不停地嘮叨之中,媽媽話音中的喘息聲,也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急促。由於從水面升起的水蒸氣和給我搓澡的吃力動作,媽媽的臉重新憋得像在灶孔前面一樣通紅。
為了不讓傍晚冷颼颼的涼風進來,廚房門關得嚴嚴實實的,白蒙蒙的水蒸氣從灶台的鐵鍋裡升起。從熏得黑黑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電線,掛著30瓦的白熾燈泡。木柴在灶孔裡被火燒得辟啪作響,媽媽則“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額頭和鼻梁上結滿汗珠,在溫度有所下降的我的身體上,斷斷續續地倒下熱水,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如果在四周都被夜色籠罩的時候洗澡,廚房外的世界就好像消失了,感覺只有廚房裡面充滿著水光閃爍的肉色和水發出來的聲音。每次都是那樣,分明是白天就開始准備了,但差不多結束的時候通常都已到了晚上。
連我的腳掌也用搓澡巾“卡卡”地搓完以後,媽媽才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往我的頭發上倒熱水。接下來,打完肥皂後,把耙子一樣的雙手放進去,揉捏似的給我洗頭。給我洗頭的時候,媽媽一定會用“馬牌”洗衣皂。磚頭大的、硬硬的洗衣皂無情地搓在我頭上的時候,我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想,如果人的頭被洗衣皂重重地砸那麼一下,可能會死也不一定吧?
用熱水把頭沖得干干淨淨以後,媽媽才開始用洗臉用的香皂往我身上塗。沖完頭之後,我就從已經髒掉的浴缸裡出來,踩著木搓衣板站著。打了香皂的毛巾和媽媽的手,同時沿著我的臉滑到腳掌,那動作又熟練又滑溜。我重新站進浴缸裡面,媽媽從我脖子後面開始,“嘩啦啦啦”地倒幾次水,完全去除我身上的香皂水。至此,我那長征似的洗澡就算圓滿結束了。而那個時候,媽媽的上衣早已被我“撲通撲通”濺出來的水花和她自己流出來的汗液浸透了。
媽媽把赤身裸體的我抱起來放到灶台上的時候,她的身上總是散發出濃濃的汗味。直到媽媽用事先放在灶台一邊烤得暖烘烘的毛巾,從我的頭開始到小腿擦干濕漉漉的水時,長時間喘著粗氣的媽媽那急促的喘息聲才漸漸地平復下來。好像給一個孩子洗澡,比起在同樣的時間內踩著鍘刀切牛草料更累,比起用鋤頭鋤畦長的壟溝還累,直讓媽媽的臉上大汗淋漓。
“我把你的內褲、背心和內衣都放到房間被褥下面啦,懂得自己過去穿好吧?”
“嗯。”
“穿好了就蓋好被子好好待著,要不然就感冒啦。”
媽媽通過由廚房往裡屋送飯桌的門把我送進去,然後就關上了門。當我找到干淨的內褲和內衣穿好,鑽到被子裡的時候,肯定會從廚房傳來媽媽往自己身上倒水的“嘩啦啦啦”的聲音。
從衛生的角度來說,本應該是先把讓我從烏鴉變成白鷺或者白兔的髒水全部倒掉,沖洗干淨,重新倒進熱水後,媽媽才應該開始洗澡的,但是,媽媽一般都是只把我使用過的洗澡水中的一部分用洗臉盆盛出來倒到廚房外面,然後再倒進去一點熱水,就直接坐進那個容器裡了。如果換作我,是絕對不會進去的。而媽媽卻總是那樣,直接坐進去,裡面還飄著從我身上脫下來的泥垢。
水撲通著的聲音,開鐵鍋蓋兒的“轟隆隆”的聲音,把冷水和熱水混在白鐵皮罐裡的聲音,“卡嚓卡嚓”的、像在磨刀石上磨刀一樣的搓澡的聲音,瓢裡的水重新沿著媽媽的身體流下,落到水面上像雨滴一樣的聲音……
洗完澡鑽到被子裡去的我,每次都是聽著媽媽在廚房發出的聲音,靜靜地進入了夢鄉。這一覺睡過去,就算再怎麼吵我也不會醒的。洗完澡後的覺總是睡得特別香甜。
直到上了年紀,媽媽一直不去澡堂,都在家裡洗澡。理由非常簡單,因為她一生都認為到澡堂洗澡不屬於必需的衣食住項目,所以應該節約那些錢。但是在孩子的立場看來,那樣的老人家是多麼固執而又摳門兒啊。
是因為一生都被錢困厄著,所以那樣嗎,還是因為痛徹地體會到了賺錢是多麼辛苦?反正媽媽是覺得花錢比死更難更討厭。我也時不時地哄媽媽花錢,也說三道四過,但是媽媽那樣的性格直到去世都沒有改變過。
那時候我明白了,即使錢像山一樣堆在面前,我們的上一輩,也就是父母那一代的許多人,都把花錢本身看成是罪惡的、可怕的,甚至都變得不知道怎麼花錢了……
忘了是多少年前了,有一次,我用搓澡巾幫在家洗澡的媽媽搓了背。記得搓著到處長滿老年斑的那瘦小的後背時,不知為什麼,我心中混雜著憤怒和傷心,連話也說不出口。
因為職業上自由的緣故,我經常去晚年的媽媽那邊過上一陣子。到那時候,我提出一起去澡堂,媽媽這才沒有二話地答應了。有一天,我在澡堂入口處預先支付了媽媽搓澡的費用。媽媽一個勁兒地搖手,但還是因我的執意迫不得已進到女湯裡。
如果我是女兒,那就一定會跟媽媽一起進澡堂,給媽媽搓背的。生個兒子,對媽媽來說真是沒有任何用處——在後面看著媽媽微微哈著腰走進女湯裡,我每次都會有那樣的想法。
那天從澡堂出來時,媽媽滿足地說:“哎喲,錢真是好東西呀,舒舒服服地脫掉一層皮,好像要飛起來似的。”在那之後,我也跟媽媽一起坐車去過幾次水質比較好的澡堂,但是,媽媽再也沒有花錢搓過澡。她堅持說兒子出的錢也是她的錢,所以覺得太捨不得,我也沒什麼別的辦法。
對於媽媽的固執,你可以感到著急,但是絕對不可以刁難她。這是直到媽媽去世了以後我才明白的道理。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媽媽對於錢的態度和人生觀。用自己的血和汗花了一輩子積攢起來的錢,無論如何都沒法花出去,只是擁有著而已。直到去世。
逝去的流行歌
“桃紅色裙子隨春風飛揚……”
這就是媽媽最愛唱的流行歌。
飄著櫻花的鎮南橋春花游樂會上,
媽媽就唱了那首歌。
那首歌到現在才開花,
花兒落到我人生的院子裡。
如果人生是一場鳥語花香的夢,
那我分明就是媽媽唱的那首歌。
從隨風飄揚的裙擺上開出來的花朵就是我。
在我人生的某個瞬間,
媽媽就像花蕾一樣,
啪啪地在我心裡綻出思念的花朵,
我想在我心中媽媽還在唱著那首歌。
恐怕在前世,
我是不是就是“花開就一起笑、花落就一起哭……”的媽媽的戀人呢。
今年,春花開得真是令人眼饞。酒味都是粉紅色的。
我漂亮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