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秘密,往往只有在保密者那裡還是秘密。
比如張曼魚就是美麗少女這個秘密。
消息先是從法醫的小舅子那裡傳出來的。
雜貨鋪的張大嬸聞訊,立刻義不容辭地搶到人群中央慷慨陳詞。
她說:告訴你們吧,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
獲得眾口大張、眾眼圓睜的效果後,她接著說:曼魚臨死前一個月,誰都沒見,就來看望過我一個人,嗨!多好的閨女。不知道她吃了什麼藥,唰地就瘦下來了,她這一瘦,那天生麗質就露出來了。
我是看著曼魚長大的,我早就說她是個美人胚子,只可惜沒遇到好爹娘,要是換我來調理,不上10歲,咱們鎮就能出一個西施。
說句不好聽的話,其實我早就覺得她那個瘦法要不得,我還勸過她好一陣,我說閨女啊,漂亮當然好,可命才是最要緊的。可她就是不聽,嗨……
她趁涼風吹起、眼圈發紅,以一聲痛惋的歎息結束了自己的發言,省下了若干條伏筆:1.張曼魚死前1個月,到她店裡去過3次。2.第一次張曼魚買了蒼蠅拍。3.第二次買了一大卷粘蠅貼。4.第三次買了好幾筒滅蠅劑。
另外還有一點,她就是死也不會說:她的那些滅蠅器具不是過期、就是偽劣品。
接下來就是小藥店的李寶夫婦,他們不像張大嬸那麼心急,有意等了兩三天,人們要忘不忘的時候,才並肩上場。
丈夫說:曼魚臨死前2個星期還到我這兒來看過病。
妻子說:什麼2個星期,是9天,你說巧不巧?那天正好是禮拜二,我正說好幾天沒出門了,正準備上街走走,她就走進來了。
丈夫說:什麼走進來?她虛弱到那個地步,怎麼可能抬得起腳,她是扶著門慢慢挪進來的。
妻子說:什麼扶著門,要不是我幾步接住,她早癱到地上了,那臉色比水泥地還難看。
丈夫說:我一看她臉色就知道是營養不良、睡眠不足造成的。
妻子說:我家老頭子注定這輩子要吃虧,現在人都死了還不忍心說真話,其實那天曼魚走後,他告訴我,像曼魚那個病、病到那個程度,只能送精神病院等死。
丈夫說:這種話怎麼能說出口,人都要死了,我們怎麼也得讓人家安安心心地死嘛。
妻子說:不論我家老頭子說什麼,曼魚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一個勁咬牙切齒地罵蒼蠅,哎,哪裡還有什麼神智,可我家老頭子還是苦口婆心地勸個不停,可真應了那句話……醫者父母心呵。
丈夫:哎,這有什麼好說的?醫生救病不救命,能盡一點力就多盡一點罷了。
至於他們違章給張曼魚開過量安眠藥的事情,他們自己都忘了。
很快,張曼魚的死因又有了新結論:她是死於慢性中毒,據法醫簽定毒素成分十分複雜。
從現場看不到任何他殺跡象,所以只有暫時結案為自殺。
雖然這個結論並沒有百分百的科學依據,卻有堅實的心理學依據:
一個女孩子、年齡超大、胖而且非常胖、寂寞、自卑…除了鬱鬱而終,還能有什麼其他結局?
人們還設身處地體驗出另一個充滿意味的情形:在臨死前,張曼魚發現自己竟然瘦了、變漂亮了,可是太晚了……
很長一段時間,無邊鎮連同時光鎮的飯桌上,無數個「!」和「……」此起彼伏。
最大疑犯
很多真相,其實是眾說紛紜的折中。
尤其是關於張曼魚的死因,看來只能留下這樣一個似是而非的藝術想像空間。
真正有機會查明真相的只有颼颼颼一人,可惜他生來不具備眾生平等的大智慧,即便抽乾所有腦積水、再增加2噸腦細胞,他也不可能相信:這個案件最核心的疑犯其實是一隻蒼蠅,
而且他曾經見過這只蒼蠅。
就是他和張曼魚第一次見面、他踩到香蕉皮摔倒、嘴貼到那灘爛西紅柿、停在爛西紅柿上、被他驚走的那只蒼蠅。
那只蒼蠅名叫野帝黑,性別男,年齡7個月。
野帝黑謀殺張曼魚的動機充分、合理而明確,這殺人動機是從那天颼颼颼摔倒後的3分鐘內產生的:
當時颼颼颼捧著的那半個西瓜摔飛到張曼魚的膝蓋上、很多蒼蠅聞風而來、張曼魚用那本《理想國》拍打、結果拍死了一隻綠蒼蠅。
那只綠蒼蠅名叫碧瑩兒,性別女,年齡5個月。
沒有哪只蒼蠅或哪個人能夠想像:碧瑩兒的死,等於徹底否定了野帝黑的全部生存理由。
制張曼魚於死地,理所當然成為野帝黑唯一的生存動力。
當然,充分的謀殺動機並不意味必然的殺人結果。
現在,野帝黑正縮在張曼魚住宅外牆的磚縫裡。
他的確是導致張曼魚死亡的重要原因,卻不是最後的直接元兇。
就在成功在望的時候,他退出了這場生死戰役,他根本不知道張曼魚已經死了。
對蒼蠅來說,從生到死叫做一個世代。
秋風漸冷、秋意漸濃,加之過度的體力消耗,野帝黑已經步入了他蠅生的最後時光。
伏在昏黑的小洞裡,他一動不動,也不出去覓食,全身的空乏告訴他不必再做任何無益之舉。
有蠅說:等待死亡的降臨是最殘酷的刑法。
但是,野帝黑卻把這視為一種恩賜和享受。
他靜靜地回味著自己的一生,雖然最後一段時間的奮戰加速了他的死亡,但也正因為這段時間的忘我,才讓他的回憶不那麼虛無和空幻。
可能這就是一切生命的真諦:生命是一個動蠅的背影,永遠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也可能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點,他才沒有真的將張曼魚殺死。
張曼魚生死與否,都無法改變碧瑩兒已死的事實;
碧瑩兒生死與否,又無法改變野帝黑必死的事實;
野帝黑生死與否,又怎麼可能改變生命自身的執著?
年少蠅狂
沒有蠅能夠決定自己的蠅生道路
同時,也沒有蠅不在時刻選擇自己的蠅生方向
清晨的陽光漏了一些進來,小洞不再那麼昏黑。
望著洞口,野帝黑忽然想起了那隻老蠅,如果沒有他,野帝黑可能一生都不會離開他的家鄉……那片野地。
當時,在同齡蠅中,野帝黑一直是只醒目蠅:羽化最早、體格最健壯、飛行最快、嗅覺最靈敏,尤其是那次逆風冒雨的狂飛更讓他的威名如日中天。
小小年紀,他的單眼、以及複眼中那4000只小眼就已經佈滿了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更何況蒼蠅最遠的視力距離只有70毫米,所以,輕而易舉他就看透了整個世界。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那隻老蠅。
他一直不屑於和其他蒼蠅共同進食,更不可能去碰別蠅吃剩的殘羹冷炙,只有那一次例外:
他發現了一隻麻雀的屍體,正在舐吸,其他蒼蠅蜂擁而來,不知是因為無聊、寂寞,還是想略略展示一下與民同樂的親和風度,他沒有離開,但也沒有繼續動口。
他冷冷地環視身邊那些愚昧的饕餮者,再次絕望地發現:孤獨可能真的是自己與生俱來的稟性。
他在自己的這些同類身上找不到絲毫可供激賞的蹤跡。
正當他要飛開時,那隻老蠅落到了他身邊。
起初,他也並不在意,只不過一隻老態龍鍾的蒼蠅而已,但很快,那老蠅便吸引住了他所有的目光。
首先打動他的是老蠅的那份悠然:他不和別蠅擠,選了一塊空隙較大的地方,這種地方當然沒什麼好吃的東西,但他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
地方選好,他並不急於去吃,而是先用前足從容試探下口處,找準後,才不慌不忙地把口器伸過去,慢慢地吸、慢慢地舐,看著像是能這樣吃一整個世代。
野帝黑素來看不慣蠅們的餓吃急吞相,他一直以自己的吃相為傲,但與老蠅相比,便顯得說不出的粗笨來。
如果有蠅擠他,老蠅就謙讓地退一退;如果有蠅壓到了他的雙翅,他便讓一讓,用後足理順翅翼,然後才繼續慢悠悠地進食。
野帝黑看得出來:老蠅並不是怕別蠅,也不是不屑爭執,而是真的一團和氣,這和氣中隱隱透出一股純正、高貴的氣度。
吃飽後,老蠅微微振翅,徐徐飛離,野帝黑悄悄跟在了後面。
老蠅落在一片草葉上,開始慢悠悠地清潔梳理起來。
他洗足理毛的動作和別蠅毫無分別,但平淡無奇之間始終顯露出一份從容和優雅。
細看之下,野帝黑髮現:哪怕再年輕很多,老蠅的外貌也不怎麼英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讓蠅看著舒服、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