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紫蘇相親失敗過27次,這導致她成為骨灰級的「敗犬女王」。
確切地說,相親開始於董紫蘇22歲大學畢業,直到28歲,在她媽趙燕子的監督下失敗了27次。董紫蘇生於20世紀70年代末,總愛說自己是「泛80後」,但是不管怎麼裝嫩,還是往剩女路上走得越來越資深了。弄得董紫蘇只好找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很有宿命感的理由:這事不怨她,純粹是她媽有病。
「她媽有病」,這話聽起來像罵人,董紫蘇似乎還不解恨,她在網上「父母皆禍害」大本營留下一個很叛逆的解釋,那就是:辣媽當道,萬男滾蛋。
其實趙燕子只是個粗糙如沙礫的市井女人,她常年頂著一頭灰灰白白的劣質燙髮,臉上幾十年如一日抹著最便宜的雪花膏,衣服揀兒女穿剩下的混搭,內衣永遠是地攤貨,一到秋冬,滿身劣質化纖針織物起靜電,能把買菜的電出一米開外。即便這樣,她也要劃拉著一塊錢一大堆的菜底子,跟賣菜的人說:「想掙我的錢,想死吧!」
這就是趙燕子,退休工人,沒文化,大嗓門砍瓜切菜,一副刀子嘴,滿臉刻著階級鬥爭。因此,董紫蘇跟她媽見面就掐,一個大姑娘練就得沒有不敢說的,也沒有不敢做的。也弄得董紫蘇她哥董半夏走向另一個極端,被趙燕子罵癟虱子一個。趙燕子痛恨閨女成了剩女,也痛恨木頭兒子都30歲了,沒見個媳婦影兒。趙燕子每當罵到這裡就算開了閘,捎帶就罵了自己,自嘲他們一家三口,活活是筷子夾骨頭——三條光棍叮噹到底了。
趙燕子詛咒罵人,十次有九次是在她男人董惟一的墓前,她罵死鬼董惟一把倆強種扔給她,現在大男不娶,大女不嫁,她趙燕子哪輩子傷了天理,連門前的老桃樹都死了那麼多年。
老桃樹是在董惟一因事故死亡那年枯萎的,25年了,現在風化成一個化石似的樹疙瘩,卻還倔強地立著。開裂的樹幹上被趙燕子釘了些醜陋的釘子,掛滿了麻繩線繩塑料繩,長年累月晾衣服、晾雪裡蕻鹹菜、晾鹹魚,滿滿地負荷著董家的沉重歲月。那一年,董紫蘇3歲,董半夏5歲,趙燕子一手拉一個孩子去上墳,像一根臍帶上纏繞著的兩個胎兒,一糾纏就是25年。董紫蘇說要被這根越繞越緊的臍帶勒死了,也要像那棵死桃樹一樣,被趙燕子的繩索壓死了。
所以,董紫蘇這次相親壓根兒就沒打算成,有趙燕子在場當親友團,男方果然受不了刀子嘴轟炸,臨逃還被台階崴了腳,被趙燕子追罵出茶樓。董紫蘇看著殘局,居然有說不出的竊喜,似乎報復了誰,又似乎終於讓她媽認清了一個血淋淋的現實:你閨女必剩無疑,認了吧。
趙燕子一萬個不服氣,董紫蘇耐心地給她媽開「剩女講壇」。比如,像她這樣的奔三剩女,出路是繼續第28次直至第N次相親,所以被稱為「剩鬥士」;而年過三十,屬於她們的男人已經所剩無幾,江湖上稱為「必剩客」;30歲之後屢戰屢敗,還會獲得一個孫悟空級別的職稱——「鬥戰剩佛」;至於35歲以上,那是「齊天大剩」,危險指數黑色,資深到做「三兒」做四做五六七八……董紫蘇大大咧咧的,什麼都看透似的,一副熟女派頭。
趙燕子為此憋一路氣,怎麼聽都只剩一個「剩」字,所以走到家門口時,終於「光」的一聲就把門踹開了。
這一招無聲的抗議,讓董紫蘇她哥董半夏,活活把針扎到了自己的虎口上。此時,他正在裡屋照著針灸圖譜偷練針灸,半夏疼得齜牙咧嘴的,像個老練的賊,一胡嚕胳膊,瞬間所有的針就都進抽屜裡了。
趙燕子臉色通紅地闖進家來,還沉浸在不平中,花白的頭髮跟通了電似的,幾乎全在頭頂站著,整個人更是激情無限。她不喘氣地抱怨著,相親那人就沒安好心,他根本就不是來相親的,是來抖摟他那幾個臭錢的,還弄什麼「腦筋急轉彎」,還說什麼20歲的女孩是草莓,25歲的是杏子,28歲的是西紅柿,他到底什麼意思啊?
紫蘇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派頭,忙給她媽解釋,相親那人是在笑話她,都28歲了,還當自己是水果,簡直就是別人挑剩的菜。
趙燕子一聽,刀子嘴又開閘了,連罵那人罵人不吐核,一個批發水果的販子,還離婚的,他還有臉寒磣別人?房子戶頭、婚後誰管錢、他孩子的撫養費,他一樣沒回答,還弄什麼破西紅柿急轉彎來寒磣別人。哼!真是黃鼠狼的腚——放不出好屁來。
趙燕子堅信她的筐子裡沒有爛杏,她閨女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還有大本文憑,又是公務員,她就不信了,沒法篩出個好女婿來。
紫蘇飲驢飲馬一樣地喝水,似乎在滅自己心頭說不出的虛火,不屑地嘴上叮噹著打擊她媽:「就你那篩子,眼兒太大了,誰都得被你嚇跑。」
趙燕子把杯子猛地奪過來,往桌子上一放,開始動手了,滿家追打紫蘇,嘴也不閒著:「你滾!為給你找對象,我出了多少力?我到處給你去參加相親大會,我陪你去見人,你可真把我好心當驢肝肺了!」
紫蘇跟個淘氣孩子似的滿家逃著,似乎並不生氣,還有些幸災樂禍,她媽根本就沒心沒肺,第二十八次見誰?她得早作準備……
簡陋的家本來就兩間,紫蘇轉眼就逃進裡屋,一頭就撞她哥身上了,董半夏跟件傢俱似的站那裡,看他媽和他妹妹繞著他貓抓老鼠,立即明白相親的結果了,咧咧嘴,想半天,也只有三個字:「又沒成?」
紫蘇故意的,似乎氣她媽,也似乎嚇唬她哥哥說:「嗯,這次又讓人『杯具』了……哥,下次相親輪著你,有媽在,你準備挨磚頭吧!」
半夏又咧嘴,還沒開口,趙燕子就咆哮上了:「挨磚的是我,我都已經被你們砸暈了,你說你們大兒大女在家杵著。我就指望你們了,要是有個當領導的親家,我還用給人欺負到這份上?」
下面的話,董紫蘇和董半夏可以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那些話,被趙燕子刻進了歷史的復讀機裡,趙燕子高興的時候說,悲傷的時候也說,一個寡婦媽的辛酸血淚,被趙燕子說到聲淚俱下,她一遍一遍地舔舐歷史的傷口,刺痛著、自虐著、麻木著、亢奮著。
趙燕子的大段落演講如下:「你們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你媽,這麼多年,我死了幾個死啊?當年,你爸爸一死,誰都擠對咱,廠裡分房子漲工資從來沒咱的份,我才四十八就讓內退了……那都是因為你爸,我窩囊呀!那狐狸精李黛玉,勾引你爸爸,把他害死了,她倒跑了,我找了她二十多年呢!我趙燕子這一生,都被李黛玉給毀了……現在我只剩下你們,可是你看看,你們是怎麼對我的……我還有什麼活頭,我死了算了!」
然後趙燕子的思維開始混亂了,衝著牆撞去,或者沖床撞去,或者捶桌子砸凳子,瞬間洶湧的眼淚讓她變成了一顆受了潮的炸彈,炸,炸不開;扔,扔不掉;接手,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炸了;不接手,又怕火藥凝聚了更大的威力,把她自己炸了……董紫蘇在她媽衝她撞來之前,早已練就得身手敏捷,幾步就奪門而出,趙燕子還在後面追著喊:「你回來,給我相親去……」
紫蘇在外面喊了聲:「回單位,結婚旺季,我得給人結婚蓋章去。」喊著就沒影了。趙燕子追到門口,結束語喊得驚天動地:「滾!有能耐給自己蓋上那個章!結婚章!」
屋子裡突然出現了幾秒鐘的寂靜,董半夏木訥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安慰趙燕子、聲討妹妹,還是該替妹妹聲討趙燕子。
他慌亂間收拾書包,把中文書、針灸古書一股腦塞進去,似乎也準備離開是非之地。但是,他跑不了了,趙燕子的火力馬上就轉了方向,一把奪下他的書包。
「還有你,半夏,以後我再也不管那死丫頭了,讓她老家裡,我管你。」
半夏一驚,說:「我……還不用急。」
董半夏再找不出更多的理由了,自打他爸一死,全家的話都被他媽他妹妹說盡了,他更多的職能是當塊沉默的石頭,隨時要用來堵槍眼,還要被錘子鎯頭敲打洩憤。特別是今天這種情況,趙燕子聽什麼都不順耳,又衝那塊石頭開火了:「還不急?我都急得鼓癤子鼓瘡了!你也快三十了,給你介紹多少次對象了,還三腳踹不出個屁來,活長張棉褲腰嘴。你看看咱家,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你還靠什麼?」
半夏在趙燕子的轟炸下一句話不說,拿起書包就走,趙燕子追到門口,還大喊:「你去哪兒?晚上不吃飯了?」
半夏只回了三個字:「上夜大。」說完就跑沒影了。趙燕子站在門口,踮著腳還在招呼著空氣說:「哎,半夏,黃書記那閨女三十三了,還沒對象,人家問你什麼時候去見面……」
趙燕子還沒說完自己先洩氣了,半夏老大不小了上什麼學啊,他那是找借口,不想去相親。
趙燕子想到這一層,似乎全身的力氣都沒了,倚著那段枯樹樁子,全身的支柱都垮了。她的眼神失去了光彩,拍著樹樁子,嘴裡機械地念叨著,她這不是養了些孩子,是養了些罪啊……
這些話被趙燕子倒糞似的說得失去了內涵和激情,蒼白著,空洞著。可是這一次,有意義了。趙燕子還沒說完就打住了,她癡癡地看著那段死木頭,裂歪疤口的地方,一彎新枝擋不住地鑽了出來,那上面的粉紅色花苞已經吹彈可破。趙燕子咧嘴看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一陣小風吹來,最大的一個花苞「啪」地一下子就綻放了。
董家門前那棵枯萎了多年的桃樹,在這一年的春天,開花了。
「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幾個鎦金字貼在紅牌上,喜氣洋洋的,連空氣裡都瀰漫著糖果的味道。
「啪」地一個鋼印蓋下,紫蘇看著一對新人,機械地祝福著:「祝你們百年好合,永遠幸福!」
新人捧起結婚證書陶醉了半天,男方激動地塞來兩包喜糖,女方還熱情地把糖紙都剝掉硬塞進紫蘇的嘴裡。紫蘇看他們勾肩搭背地走了,羨慕著,嫉妒著,糾結著,自嘲著:「我他媽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還沒說完就咧嘴了——那是顆「秀逗」,超級刺激,酸到骨頭,酸到每一個神經末梢。
董紫蘇沒法不心酸,在民政局婚姻登記處上班,董紫蘇管結婚領證蓋章,這個鐵飯碗是趙燕子當年逼她考公務員換來的。但旱澇保收並不能讓董紫蘇感到一絲幸福。她天天就像個月老似的,給愛到死去活來的新人們蓋結婚登記章,每蓋一次章,就似乎在自己心上掄一錘子,因為她始終沒機會給自己蓋上那個章。
董紫蘇本不是那種恨嫁女孩,她的結婚目的很簡單,只不過想離開家,逃離那個強大的媽。當年考大學想考到外地,可是一分之差還是落到本地,仍舊跑不出家門。終於熬到大學畢業要跟男友去上海發展,可是兩次「私奔」,都被她強悍的媽給硬拉下火車、拽下飛機。董紫蘇想拿婚姻來拯救自己,但是她折騰數年,愣是跑不出她媽的手掌心,她簡直覺得被施了魔咒,或者投錯了胎。她絕望到想跟那枯樹樁子一樣,當化石爛在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