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後,我們上山下鄉,到農場去落戶。
改變我們地質子女命運的是「文革」後期。江西地礦局的一個大隊被地質部調動到數千公里外的鄰省參加鐵礦大會戰,招收了一大批適齡地質子女進隊工作。
我和曾廣財的女兒曾慶香一起進隊參加工作,一起分配到了另一個大隊去工作,和父親金開來不在一個大隊。
那個年代男孩要麼是鑽工,要麼是炊事員。家庭出身不好,個子不算矮的我自然是個當鑽探工的料。曾廣財的女兒曾慶香則當上了一名鉗工。
到底是緣分還是命裡注定,的確也說不清楚。
我和曾慶香兩人又分在同一個分隊。
從農村長大才17歲的曾慶香什麼都不懂,她除了在農村幹過些農活和會做飯、洗衣服外,其他的事什麼也不會。才讀過幾年書,講話帶一口濃烈贛南老表語的她被分配學鉗工。當鉗工是要有文化基礎的,這就真是要了她的命,她說話別人聽不懂,別人起哄學她說話,笑她、作弄她,弄得她度日如年。她和我在一起才有共同語言。
說實話,比我少一歲的曾慶香年輕時長得還是蠻漂亮的,一米六幾的個子,不胖不瘦的身材,臉上身上還帶有幾分農村姑娘那種內秀、成熟和健康的美。
她當了鉗工後,師傅拿了一些業務書給她看,要她下了班先在家看看書,學起來會快一些。這下她可就為難了,又不敢與別人說,因為書裡面有很多字她都認不全,又怕丟面子,只好來問我。
一個分隊一百多號人,調皮搗蛋的也少不了。沒幾天就有人想打曾慶香的主意,有人故意欺負她、刁難她……這些人都一一把「相」了出來。愛打抱不平的人,就成了曾慶香的依靠。想欺負她你得先過我這關。不就打架嗎?怎麼打,是文打還是武打,先報個數來,硬的軟的怎麼來都行?老子可不怕。
古人說得好:「不怕打不過的,就怕拚命的。」幾個回合下來,想打曾慶香主意的人,想欺負、刁難她的人收斂了很多,再後來有些人反而成了我的鐵哥們。
也沒幾天時間,這些事就傳到了那個人五人六的分隊長耳朵裡,私下裡還聽說這位分隊長早就看上了曾慶香,想著要她做兒媳婦。於是,分隊開大會小會大抓不準談戀愛,還公開點我的名,小小年紀,剛剛進隊就不學好,就想著談情說愛,工作吊兒郎當,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
話沒說完就引起了分隊職工的大笑;
「談戀愛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啊,那你討老婆生孩子不就是階級敵人了嗎?」
「國家《憲法》裡哪條歸定了不可以談戀愛?」
自知理虧的分隊長,就盯上我了,想著法子要整我。工作中抓不到我的辮子,就查檔案。這一查可不得了了,地主成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兒子,引誘勞動模範的女兒,不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是什麼?又是大會講,鑽機上開會批,又是張貼大字報,出專欄,還點了父親的名字,有的說:「有什麼老子,出什麼兒子。」也有的說:「老子反動兒混蛋……」
我父親的名字別人不提還沒人知道,這一說出來反而讓我更加出了名。知名找鎢專家、著名工程師的兒子在我們大隊當鑽工,一些認識父親、曾與父親共過事,甚至聽說過父親名字和曉知父親為人的人,紛紛前來看望我,有的前輩還是專程前來看望和與我相認。他們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先忍一忍,別跟這種「瘋子」去計較,很快就會過去的。只要你們真心相愛,別人干涉不了你們。我的遭遇引起了眾多哥們的同情。我的哥們更多了。
曾慶香反倒覺得欠了我的,她的強勁來了,別人勸不住。我們繼續來往,因為她的口音只有我聽得懂,學習上只有我能幫助她。
其實,在那個時候我跟曾慶香並沒有什麼,兩個人只是在一起看書,教她認字,給她講解書中的意思和知識而已。兩人在一起多年連手都沒碰過。因為她很多字認不全,字意也就更難懂,對鉗工的計算、看機械製圖和一些公式,她不懂又不敢問師傅,只有靠我來教她。輪到我上夜裡零點班,我都會在曾慶香那裡教她,而上中班時,我會去幫曾慶香幹一會兒活或者開一會兒機器。當然,我的髒衣服她全包了。
我幾乎成她的師傅和幫手,有了我真心地教,曾慶香學技術進步很快,她對我也越來越好了。
看到曾慶香的純真和癡情,又使我有些顧慮,因為她的父親曾廣財在我做學生的時候,就故意刁難過我不少,說白了我曾十分地恨過他。後來長大了一些,我又找人和想著法子故意為難他,也給他製造了不少麻煩。現在我和他的女兒在一起,這種複雜的心態隨時隨地在我腦子裡徘徊。假如我娶了她的女兒,他能同意嗎?我的心裡沒有底。
抓革命,促生產,批四人幫,搞第二個大躍進……職工們依舊在照常工作。
那個分隊長看到全分隊職工對他提出來的抓談戀愛,抓階級鬥爭新動向無動與衷,我和曾慶香依舊在交往,他很是生氣,越想越氣不打一處來,就專程到大隊去匯報。
大隊黨委班子成員正在統一思想,要從思想上肅清「四人幫」的餘毒,在研究如何領導職工為第二個大躍進大干快上……
黨委書記聽了分隊長匯報的事情後,嚴厲地把桌子一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不也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嗎?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們成天在忙於統一思想,撥亂反正,研究怎麼大干快上。你成天不好好學習,就知道抓談戀愛,抓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到底想幹什麼?這『四人幫』都打倒了,你還一口一個階級鬥爭新動向……這些小伙子、大姑娘都是大男大女了,只要不影響生產,你管他們談不談的,分隊工作上不去,你就拿你是問……還有,聽說這些孩子家都在外單位,有些父母還是領導,你可不准亂來,弄得單位與單位之間的關係搞僵了,讓我們見了面都變成『李勇奇』,那就等著我收拾你……
分隊長從大隊回來後收斂了很多,對談戀愛一事也就不再多管了,也不再說階級鬥爭新動向了。但似乎藏在他心裡的恨並沒有消除。說白了我是一名鑽探工,成天在深山裡干最苦、最累的工作,工作中他抓不到我的把柄,我的頭上有機長、班長管著,他想整我也沒有地方。而曾慶香在車間工作,她一個女職工只要幹好了工作,又能把她怎麼樣?
在那幾年中,成了我和曾慶香最溫馨、最浪漫也最留戀的時光。我上零點班,曾慶香會給我洗好衣服,買好飯菜。而我上白班時,傍晚我們一定會去散一會兒步,晚上又在一起聊聊天,遇到不懂的問題,我就教她。
一天,在教完了她之後,曾慶香問我:「你怎麼會懂這麼多?」「我看了很多的書啊!」
「你讀書的時候不是也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嗎?」
「是遇到了,但是我會想辦法去借書看,除看小說外,我還看了很多方方面面的書,還能背不少的唐詩、宋詞,看了很多明清小說。」
「你哪來的時間看書?」
「時間有的是,平時在家裡沒有事,不就是看看書過日子?」
「你們家誰做飯菜?」
「誰做飯?誰都不做,我們家都是到食堂買現成的飯菜吃,和我們現在差不多。」
「你們在單位長大真好,不要做什麼事。」
「那你在家都做些什麼事?」
「帶弟弟妹妹、打豬草、養豬、做飯、砍柴、種田、種菜,到了晚上還要做布鞋、納鞋底,有做不完的家務事……」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還會幹不少事,吃了不少苦吧?」這一問反而把曾慶香問哭了。
「幹什麼哭啊?」
「小時候在家裡太苦了,我爸爸不在家,媽媽一個人要忙裡忙外的,要在生產隊掙工分。我是老大,家裡什麼事都要做。一晃離開家幾年了,可現在又很想家了。」
「好了,好了,別哭了,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你可不能欺負我,我一個人在這裡說話別人聽不懂,吃飯沒辣椒,上班不懂技術,已經夠苦的了,你要是再欺負我,我就不活了。」
「你看你,越說越沒邊了,我喜歡還喜歡不過來呢……還有什麼問題不懂的?」
「你怎麼會懂我們鉗工的機械?」
「其實我們的鑽機和你們的鑽床、刨床是一個工作原理,只不過你們的鑽床是鑽鐵,鑽小孔,我們的鑽機是鑽石頭、鑽深孔而已,至於其他機床,工作原理都大同小異,也沒什麼複雜的,我一看就會。」
「你真聰明。」
「大聰明談不上,應該說小聰明還是有一點。」我和曾慶香的關係早已公開了。
弟弟金寶石成為我們單位子弟學校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學生。
金寶石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我帶著曾慶香一起回家,一是讓她見見公婆,二是前來送送準備去讀大學的弟弟金寶石,也為祝賀。
我們一起還要回一趟曾慶香的家,把我們的事定下來。說實話我跟她交往已有四年多了,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我的工資早都是由她保管任她支配了。
曾慶香這回還真大方,一進家門見了我的父親、母親就叫「爸爸、媽媽」,弄得老兩口高興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