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騙戰爭 第1章 一
    1999年,那是傳銷事業在中國大陸像病毒一般開始蔓延的歲月。我很榮幸,在傳銷最鼎盛的時期,和它來了一次親密接觸。那一年,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在大陸發行,讓無數純情的少男少女淚如雨下。我則來到了酷熱的廣西,和無數虔誠的善男信女汗如雨下,奮戰在傳銷事業的第一線。

    當年我離開廣西那片熱土的時候,我曾經以為,傳銷會像恐龍一樣進入白堊紀。時隔多年,傳銷業態不僅沒有滅絕,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而且還派生出各種新興形態,尤其是近年來火熱的互聯網運作,更讓我們認識到了新一代傳銷人一條道走到黑的堅定決心和與時俱進的敏銳眼光。

    萬變不離其宗,無論傳銷事業披上何種絢麗奪目的五彩霓裳,其從來都未曾背離過傳銷的核心原理,這讓我們老一輩傳銷人頗感欣慰,新一代傳銷人在創新發展的路途上,始終高舉著傳統思想的大旗。

    當然,這也是我決定寫下這些文字的原因。對於那些把傳銷事業當做畢生追求、或者對傳銷事業躍躍欲試的同志們,我要告訴你們,掌握其經濟原理,認清其核心本質,可以讓你們武裝到牙齒。

    同志們不用告訴我,你們從事的不是傳銷,而是資本運作、連鎖銷售、網絡營銷、電子商務、直復營銷等等,當年我去廣西的時候,做的也不是傳銷,它叫加盟連鎖!

    反正我們的重點是賣狗肉,誰在乎你掛的是羊頭還是豬頭呢!

    1999年初,我從合肥的一所中專學校畢業。

    事到如今,我還常常遺憾自己沒能擁有一段大學生活。其實我的中考成績還是相當剽悍的,考慮到家庭條件,我還是放棄了重點高中,上了一所相當剽悍的中專學校。

    說它剽悍,因為學生們尚武好斗、生猛非常,以個人、班級、老鄉會為單位的戰斗時有發生,我雖然從不參加戰斗,但還是參加了老鄉會,這叫尋求組織依靠。

    組織裡的同志們都很友好,我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溫暖。有一個叫黃志瑋的老鄉跟我一見如故,聊得很投機,小伙子頭發有點少、胸肌有點鼓、皮膚有點黑,有很高的戰斗值和很強的爆發力。如果在戰爭年代,一定是個打頭陣的前鋒。在學校,他也是個前鋒,踢足球的前鋒。

    中專畢業後,同學們如鳥獸四散,各奔前程了。1998年開始取消分配,我們1999年才畢業,很悲催。其實包分配更悲催,不知道塞到哪個遲暮的單位去虛度青春,靜靜等待下崗。

    大家都忙著找工作了,聯系就很少了,我也一樣,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那時候通訊也不發達,BP機尚屬新鮮玩意,聯系很不方便,我便和那個踢前鋒的黃志瑋斷了往來。

    我在四處碰壁後,心情很低落。

    一天,一個中介所拿走了我身上僅有的50塊錢,又指點我走了大半個合肥,我還是沒找到工作,我回去找中介所退錢。那個慈眉善目如同彌勒佛一般的老板,突然脫掉了上衣,露出一身花花綠綠的文身,甩著一臉橫肉,瞪著眼睛對我說:“你再講一遍?”

    我也是個桀驁不馴的人,更何況畢業自一所學風剽悍的學校,我可不會那麼聽話,他叫我再講一遍,我當然不會再講。我灰溜溜地回到了同學老二租住的十萬平方厘米的小屋。

    晚上,吃完老二做的“裸體面條”(裸體面條就是清水煮掛面,除了鹽外沒有任何調料,我們戲稱裸體面條),我跟老二借了五塊錢,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家裡沒有電話,我得提前二十分鍾給村部打個電話,請住在村部的光棍文書去我家喊一聲。

    電話接通後,我老半天沒說話,老爸說,電話費挺貴的。我還是沒說話,老爸說,正好家裡農忙,找不到工作你就回來幫幫忙吧!

    於是,第二天,我又從老二那裡借了四十五塊錢(加上之前的五塊正好湊個整數),踏上了歸途。

    說是回家幫忙,我每天卻睡到日上三竿,老爸很慚愧不能為我謀個好的出路,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我。

    我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間,忽然盼來了曙光。如同一道閃電劃破死寂的夜空,一封電報激活了我沉悶的人生。和我一起光屁股長大的伙伴,撅著屁股踩著自行車,屁股像著了火一樣給我送來了一封電報。電報上,寥寥幾個字:速回電。後面是一個陌生的外地電話號碼,落款人是黃志瑋。我曾經在黃志瑋的畢業留言冊上留下了華麗的字跡,所以他知道我的地址並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有什麼急事找我。

    我騎上自行車,也像屁股著了火一樣趕到了鄉裡的郵局,那裡有全鄉唯一的公用電話。路上,我風馳電掣般的自行車不幸碾過了一攤黑乎乎的東西,至於那到底是一攤牛糞還是一坨狗屎,則成了困擾我多年的謎題。

    趕到郵局,我接通電話,心跳得很快,一是因為長途電話費很貴;二是我預感到自己有好事來臨了,我猜路上撞到的就是一坨狗屎,我這種人,向來只有狗屎運。

    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甜甜軟軟的女聲,帶著濃濃的廣東腔:“你好,你找誰?”

    我說找黃志瑋,對方讓我稍等一下,這一稍等,足足讓我等了五分鍾,等得我冷汗直冒。在我口袋裡的零錢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黃志瑋終於來了。

    黃志瑋聽到我的聲音很興奮,忙不迭地問:“兄弟,最近過得怎麼樣?現在在哪裡高就?”

    我說:“高就談不上,我正等著人搭救呢!”

    黃志瑋更興奮了:“不如你來我這邊吧!我現在廣西的一個企業上班,公司正在招策劃人員。不過你要有心理准備,剛過來工資不高,也就三千多塊吧!不過,以後會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1999年的時候,合肥很多公司招人的標准基本工資只有三百塊。

    這個不高的三千多塊工資結結實實地把我嚇了一跳,我馬上回答:“我不介意工資低點,只要有提升空間就好。不過,我能行嗎?去了,肯定就能上班嗎?”

    黃志瑋提高了聲音:“怎麼不行?我和部門經理關系很好,我跟他說一聲,你來了就可以上班。”

    在愉快友好的氣氛裡,我和黃志瑋結束了這次電話會談。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暢想中。我想過,在寬敞明亮的辦公樓裡,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在鍵盤上敲打我驚世駭俗的創意;我想過,在翠綠的芭蕉葉叢中,我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壯族姑娘,她和我嬉戲奔跑,清脆的首飾碰撞聲和銀鈴般的笑聲散落在南國澄淨的空氣裡;我甚至還想過,那個接電話的聲音甜美的女同事,會長著一副如何甜美的面容?

    不要說我淺薄,淺薄不是我的錯,誰叫我那時候還沒女朋友呢?

    不要說我愚蠢,愚蠢不是我的錯,誰叫那時候傳銷才剛興起呢?

    我想了很多,心情大好,走到村口,我第一次發現村裡那只缺腿的母狗,居然像斷臂的維納斯一樣,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殘缺之美。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向父母傳達了喜訊,母親是個基督徒,不停地感謝著上帝對我們家人的眷顧。而父親則長出了一口氣,他兒子的就業問題,一直是他心頭最重的包袱,現在終於可以卸下了。

    母親的叮嚀、父親的交待均略去不表。第二天,我揣著父親連夜借來的八百塊錢,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第一站,我來到了合肥,順利地買到了合肥到南寧的火車票。沒有直達列車,需要轉車,我在問訊處咨詢。問訊處那個冷冰冰的大叔,在我花兩塊錢買了他一本列車時刻表後,終於露出了和藹可親的面貌。大叔不厭其煩地幫我找出了一條最快捷的線路,首先坐火車到南昌,從南昌轉車坐一站到向塘,然後從向塘搭乘直奔終點南寧的火車。大叔扯著嗓子對我喊:“時間最短!花錢最少!速度最快!不是我幫你,你絕對找不到這樣一條線路,有沒有,有沒有?”

    我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簡直太有了!”

    大叔滿意地露出一口黃牙笑道:“一本列車時刻表,有列車時刻、旅行知識、笑話幽默,還有生男生女的訣竅,只賣兩塊錢!值不值,值不值?”

    我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簡直太值了!”

    時隔多年,我始終牢牢地記著這位大叔的音容笑貌。正是由於他的光輝指引,才讓我在風光迤邐的繽紛南國多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

    因為是第二天中午的火車票,我告別了問訊處,又來到了同學老二那十萬平方厘米的租住房。老二看我來了,很高興,不知道是不是在高興我來還他那五十塊錢了。

    老二這次沒有用裸體面條來招待我,而是准備了豐盛的三菜一湯:青菜、西紅柿、荷包蛋和面條湯,紅紅綠綠地煮成一鍋,煞是好看。其實還是面條,不過已經讓我很滿意了。當天出席晚宴的貴賓還有老二的老鄉,一個叫峻山的小伙子。

    峻山個子很大,但飯量更大,風卷殘雲,三碗面條下肚,腮幫子擂得震天響。突然抬頭,看見我仰慕的表情,峻山不好意思地抹抹嘴說:“剛從遙遠的國度回來,日夜都在思念家鄉的山,家鄉的水,家鄉的面條味道美!”

    我感歎道:“月是故鄉明啊!可惜,我馬上也就要背井離鄉了。”

    峻山問:“你要去哪裡?”

    我回答道:“我一個老鄉在廣西混得不錯,我要去投奔他了。”

    峻山臉上浮現出了怪異的神色,半天才說道:“哥們,別去了,我就剛從廣西回來,也是被老鄉騙過去的,說是去上班,其實去搞傳銷。傳銷,你懂嗎?”

    我隱隱聽說過傳銷,但我絕不相信可愛的黃志瑋同學會騙我,我從床上彈了起來,高聲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不知道我和我老鄉的關系,如果我們倆只有一條褲子,他寧願光屁股也要讓給我穿的。他不會騙我的!”

    峻山苦笑道:“我在廣西,這種事可見得多了,不要說同學朋友,就是親娘老子,也照騙不誤。你不相信就算了,以後你會明白的!”

    我當然不相信,我懶得再理會峻山,一個大步就邁出了十萬平方厘米的小屋。

    諸位不要笑我笨,人都是在不斷的挫折打擊和上當受騙中成長起來的,這條規律同樣適用於我。

    愛情來臨的時候,會讓人沖昏頭腦。傳銷來臨的時候,也會讓你失去理智。

    老二幽幽地點燃了一根香煙,跟了出來。老二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卻從來不分給我煙抽。他一頭茂盛的頭發、一對濃密的眉毛,還有兩條黑油油的小胡子,在校園裡人送綽號“林子祥”,出了校園人送綽號“林子大”。他是個很溫和的人,就算是屁股著火了,也要抽完一支香煙再去滅火。

    老二徐徐地吐出了一個漂亮的煙圈,對我說:“怎麼,你真的決定去了?”

    我點點頭。過了好久,老二抽完一支香煙,才不慌不忙用濃濃的鄉音說道:“黃(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要留好退路啊!”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來,從中抽出一張五十塊遞給老二說:“退路留好了,我從家裡帶來八百,買汽車票、火車票以及路上的干糧,再減去還給你的五十,我還剩三百多,夠我回來的費用了。”

    老二擋住了我的手:“算了,你出遠門不容易,這錢你帶著用吧!”

    我把錢塞到老二手裡,笑著說:“你再推辭,我就真不還了!”

    我這句話嚇到老二了,老二沒再推辭,把鈔票牢牢地攥在手心。我心裡知道,上次我從他那裡拿走五十塊,又害他吃了不少回裸體面條。老二忽然摟住我的肩膀,用力地說:“兄弟,保重!”

    第二天,我雄糾糾氣昂昂地踏上了征程。老二本來要去火車站送我,我謝絕了。我說,分別的時候搞得那樣傷感,何必呢!再說,還要浪費你兩塊錢的公交車費。

    我的最後一句話打動了老二,他目送我上了公交車,忍不住地抹了抹眼睛。我記得,那天風很大,也許有沙子吹進了他的眼睛,也許有蟲子飛進了他的眼睛,也許有鳥兒撞到了他的眼睛。怎麼不可能?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的。

    再見,我親愛的小胡子“林子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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