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1936年冬天結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依然被押送到滇西省城的路上,就在這個夜晚,黃家文突然得了急性傷寒。當時,大半個滇西都在患這種來歷不明的急症。首先是發高燒,我睜開雙眼看著黃家文,在押送途中,我總是跟他同室,我對他還懷有幻想——他是否會滋生出憐惜或肉慾之心——鬆開我身上牢固的繩索。然而,這只是我孤獨的徒勞的希望,一心一意做著陞官夢的黃家文,可以去尋找路邊的妓女,也不會對我的存在和女人的肉身感興趣。他跟我同室,只是為了更有效地看守我而已,似乎除了他自己,他對自己的侍衛都顯示出不信任。他之所以對他人失去信賴,只是說明了他對人世間的莫測築起了牆帷。感謝1936年最後一個冬天的午夜,黃家文患上了傷寒,從他的身體在下榻的帳營中滾動時,我看見了他前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液,我心中暗自歡喜,也許屬於我烏珍的一個機遇降臨了。
在荒效野外,除了月黑風高的夜,似乎什麼都看不見。黃家文的傷寒使帳營中突然一片混亂,就在他們四處為黃家文尋找醫生治療時,他們忽略了我的存在。當他們手忙腳亂地請來了郎中為黃家文治病時,我悄然地尋找到了一塊石頭,開始在黑夜磨斷了繩索,我摸黑越出了帳營,然後又摸黑到了拴馬處,在黑暗我中看見那匹棗紅兒,它果然是我的靈魂之馬,它竟然一點聲響也沒有發出來,也許它已經預知到是我,是它秘密的夥伴,所以,我躍到它身上,就這樣,我逃逸的時刻降臨了。
我順利地越出了帳營,此刻的我,一個被押送中的囚犯只剩下肉身。我環顧四周,不知道天地茫茫之間應該到哪裡去棲身。突然,我想起了那個滇西著名的面譜藝人,我策馬向著一個角隅奔去,就在面譜藝人家裡,老藝人為我的臉設計出了另一副面具。當我站在鏡子前看著我的臉時,我從內心升起了一種陰鬱的笑容。
我已變得一無所有,然而,我想起了黃家文帶我去看的那片金沙江邊的原始森林。我想起了隱藏於其中的金條,現在,我是多麼需要金條來開始我的新的生活。我潛進了記憶中的原始森林,並看見了百年山茶花和杜鵑樹枝上掛的玉石手鐲,現在,對我來說,一切都是重要的,包括這兩隻手鐲。
接近那個洞穴,我隻身向著深邃的洞穴而去,一堆黃金似乎顯赫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心裡暗自高興,黃家文一定沒有想到我烏珍還會有今天,從這一點講,黃家文是多麼愚蠢,在我看來,男人在更多時候都是愚蠢不堪的。所以,他們總是會在人生的中途失敗。當我伸手去觸摸那些金條之前,我似乎在幻變之中看見了黃家文躺在荒效野外的營帳中,正在忍受著傷寒的巨大的折磨。很有可能,這次傷寒會奪去黃家文的性命。如果是那樣就太好了。
當我觸手去時,突然一場荒謬的騙局出現在眼前:逼近我眼球的,令我炫目而心花怒放的金條意然是紙。黃家文愚弄了我的心智,我徒勞地置身在洞穴中,彷彿置身在地獄中。
如今,我已經真正地一無所有了,所有被我蘊藏的金條都已經喪失,為了那巢穴,我已經捨去了一切黃金。而如今,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巢穴之中去,甚至我的槍和子彈也已經離我而去了。我驅著馬兒,在丘陵之中徘徊著,尋找著生活的地方。站在一座紅土的懸崖頂上時,只要我策馬而去,我就會順從於雲朵的飄曳同我的棗紅馬兒一起葬身於無底的深淵。然而,如果說我害怕死,還不如說我的事未盡,還有許多人生的疑難和問題,還有許多仇恨在左右著我們的生命。
1937年春天的傍晚,我又戴著面具回到了驛鎮。我住進了一家旅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靠在旅店中做雜活來維持生計。我之所以遲遲未露出我的真相,是在窺視時機。我時時在打聽各種路徑上傳來的消息,我現在最為關心的當然是黃家文的生死問題。
一個人的生死是由天地來決定的,這是小時候崗寨的一位老巫師告訴我的,確實,我相信了這句話,所以,我時時把頭張望出去,希望從那些進驛鎮的商人身上獲知黃家文的消息。因為,只要他活著,就意味著他決不會很輕易地放棄我烏珍。
讓我寬慰的是我擁有面具,而且我準備了好幾張面具,我早就預感到了在今後的時光中,在凶吉未卜的日子裡,我將面臨著一切危險,所以,我必須以各種各樣的面孔出現在現實中。我知道,通往驛鎮的路上可以聽到許多傳聞,因為男人們進入驛館時,會跟驛妓們調情時大談特談外面的世界各種軼聞軼事。
所以,在一個黃昏,我戴上一副男人的面具,換上一套男人的衣裝來到驛館,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缺少我烏珍的世界裡,一個女人取代了我昔日的位置,她竟然是桃花。她當然可以取代我,因為,我烏珍突然莫名其妙地從驛館消失,而且是跟著黃家文消失的,當我從一個年輕的驛妓的嘴裡無意中探聽到關於我烏珍的傳聞時,我笑了,在傳聞中,我已經跟隨黃家文私奔到省城去了。所以,桃花自然可以取代我,只不過她取替我的位置竟然是如此地快,從某種意義上講,桃花繼承了姚媽的稟性:起初這稟性並沒有像幼芽般越過塵埃,後來,這稟性開始破殼而出了。
誰能想像出,那個被我挾持到巢穴去的年輕女孩子突然變成了掌管這驛館的女主人呢?她站在門口,站在姚媽和我昔日的位置上,誰能想到會在這裡看到那個由啞巴婦女領養的、在閉塞的瓦寨生活了17年的桃花姑娘,她搖身一變,變成了最年輕、最風騷的驛館女主人呢?
我突然想起了一種最為惡毒的詭計,我要讓姚媽見到桃花此時此刻的形象。簡言之,我想讓姚媽見到自己私生女最現實的肉身——這種惡作劇讓我感到生活中最刺激的事降臨了。於是,我退出了驛館,眼下,我最為重要的事就是快快見到姚媽。
我笑了笑,我怎麼會忽視姚媽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呢?我已經逃過了黃家文的一劫,然而,在尚未弄清楚黃家文的生死問題之前,我要保護好自己。借助於這個混亂的世界,借助我面具的掩飾我可以在驛館的大街小巷閒轉著,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盡快地見到姚媽。
很久以前,我曾經見到過姚媽,當時我帶著鴿子回驛鎮,見到鴿子的姚媽以為見到了鬼,便驚叫著逃身而去。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姚媽,她當時的形象顯得很淒涼,披著一塊黑色的毛氈,只露出了眼睛。此刻,我坐在一盞紅色的燈籠下喝著茶,從我面前飄拂而過的一個人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隨即跟蹤而去,前面的影子不像是人,倒像是鬼魂,在1937年春天的午夜飄拂而去,然而,這個鬼魂讓我想起了姚媽,因而我秘密地跟上她的影子,她正朝著驛館的方向而去。
我在身後突然叫了聲姚媽,我想確證前面的人到底是誰,如果她真是姚媽的話,她肯定會回頭的。果然,她回過頭來,她頭上已經被一塊紫色的披巾裹著,我幾乎看不清楚她的面龐,我漸漸地走近她——很顯然,她也無法看清我的臉,因為我戴著面具,所以,我在她面前是一個陌生人,而且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她盯著我的臉問道:"你是誰?你為什麼知道我"我說:"我當然知道你,所以,我想帶著你去尋找你的女兒,你不是正在尋找你的女兒桃花嗎?只有我知道她在哪兒。""你到底是誰?""我是誰對於你來說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我知道你女兒在哪裡現在,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見你女兒吧"
我走在前面,我肯定,姚媽一定跟在我後面,她是決不會錯過見女兒機會的,突然,我感覺到一種冰冷的東西已經抵達我的脊背,我聽到了一種咒語似的嘀咕:"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知道我女兒的事,難道你是烏珍的同夥,告訴我,烏珍在哪裡?"我低聲地問道:"你到底是想見烏珍還是想見到你女兒桃花?"姚媽依然用冰冷的匕首抵住我的脊背說:"我想到烏珍是想殺死她用我這把鋒利的匕首。"
我知道匕首抵達脊背的寒冷,同時我也知道姚媽對烏珍的仇恨。因此,我趁機說:"不錯,我就是烏珍的同夥,然而我已經背叛了烏珍,你如果想見烏珍之前想見你女兒桃花,我現在就帶你去因為,也許錯過了這個時機,你也許就再也見不到桃花了"姚媽收回了冷利的匕首,也許,這個誘餌對她很重要,就這樣,姚媽跟著我向著驛館走去。我本想讓姚媽化妝一番,然而,想來想去並沒有這個必要,我認為,而且有些充滿快意地認為:姚媽如今這副不死不活的、像人又像鬼的模樣出現在驛館,一定有一場好戲上演。
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戲了,自從逃離黃家文的營地之後,我只有看我自己的身體在表演。然而,這種表演太孤單了,我需要觀看,然而,把姚媽帶到離驛館越來越近的路上時,姚媽突然神經質地抓住我的手臂說:"你到底是誰?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這副面孔"我笑了笑,我感覺到了我臉上的面具在顫抖,我壓低聲音說:"你不會知道我是誰,而且知道我是誰對你也不會有任何一種意義""那麼,你告訴,為什麼要帶我往驛館的方向走,為什麼?"姚媽又抽出了那把匕首,這是她的武器,是她手中掌握的惟一的武器。
想想我烏珍,已經沒有武器了,甚至連一把匕首也沒有,也許我進入了另外一種陰鬱的歷程:我不想殺人了,我只是想活著,想在這佈滿謊言、恥辱和苦難的時間中活下去,然而,我的世界太小了,我不回到驛館,我將變得徹底地一無所有。
所以,我並不害怕姚媽手中的那把匕首,也許我經歷過的,被我雙手觸摸過的武器實在太多了。我對姚媽說:"桃花就在驛館,你不到驛館去,怎麼可能會見到桃花呢?"匕首突然從姚媽手中砰然一聲滑落在地上,她絕望地叫道:"桃花怎麼會在驛館呢?是誰把桃花帶到了驛館的是烏珍,對了,只有烏珍會把桃花帶到驛館去""所以,我需要帶你去見桃花""你是誰?你以為我不知道驛館在什麼地方嗎?我怎麼有臉面去驛館見桃花呀既然桃花到了驛館,我見她又有何用啊"我蹲下地,拾起那把鋒利的匕首遞給姚媽說:"好吧,收起你的匕首吧。"這樣,我就從姚媽的眼前消失了。
我已經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姚媽,我知道,憑著我的本能知道:姚媽會瘋的。接下來的日子,是繼續表觀事態的發展,突然我聽到了一個消息:黃家文死了,患了傷寒的醫治無效的黃家文隨同部份同樣患上傷寒的士兵被埋在了滇西的路上。
我噓了一口氣,我可以摘掉面具了嗎?很長時間以來,我之所以戴著面具是為了防備黃家文突襲而來,如今,黃家文死了,就不會再有人追捕我了。當我摘下面具的那一時刻,我不時地聽見一陣錯亂不堪的腳步聲在奔跑,我把頭探出旅店的窗口,一個旅店的僕人對我說,有一個女人瘋了。
一個女人瘋了,這個女人是姚媽。當姚媽奔跑在小鎮的巷道中時,我聽見她在叫著:"桃花,我的桃花呀,我的桃花"經過了她的身邊,我已摘下了面具,我想驗證姚媽是不是真的瘋了,所以,我以我真實的面目出現在了姚媽的面前,她凝視著我,然後突然地伸出雙手來抓我的臉,嘴裡叫嚷著:"你知道我女兒桃花的下落嗎?你看見我的女兒桃花了嗎?"看起來,她確實瘋了,就像人們認為的一樣瘋了。1937年春天的驛鎮,奔跑著一個赤腳的女人,她的臉上佈滿了溝壑似的痕跡,而在這種局勢之中,我回到以驛館。
當我跨進驛館時,桃花愣了一下,隨即奔上前來叫喚著我:烏珍姐。很顯然,她也聽到了黃家文死的消息以及我奔逃出來的消息,然而,她還是太年輕了,操縱不了我的世界,我把她拉到後院告訴了她母親發瘋的消息,桃花顯然不知道姚媽就是自己的母親,所以,我對她說:"你應該去治癒你母親的病,你母親就是為你而發瘋的,因為你做了驛妓,你母親接受不了這種現實,你為什麼不肯擺脫這種現實帶著你母親遠走高飛呢?"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想把吳爺寵愛的一個女人擺脫開我的世界,既然姚媽已經瘋了,我就已經達到了目的。現在,桃花果然生了惻隱之心,我給了她一些盤纏,這是在後花園我的密室中保留的部份黃金,那間密室實際上就是當年姚媽堆放香料的魔幻室,它後來成了我的魔室,也許我早就預測到了生命中的幻變,收藏黃金是為了維繫我野心的一種手段。這種手段曾經風靡在白爺、吳爺、黃家文、姚媽的現實生活中,而我只是一個倣傚者而已。
在層層疊疊的香料之下有一隻洞,裡面就收藏著我的黃金,所以,我從黃金之中重又看到了我未來的所在,我把作為盤纏的黃金交給桃花——我要掃除我的障礙,而桃花就是我的障礙,留下她就是留下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