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玉鐲掛在兩棵顯赫無比的百年老樹上,為我不久的將來留下一種標誌。因為站在黃家文身後的那一時刻,我就似乎已經預感到了有那麼一天,當我作為一名逃犯穿越整個滇西時,也許我會在危難之中尋找到這片原始森林。當然,除此之外,在這片原始森林之下,是金沙江的一道轉彎處。
人無法抵抗誘惑和真摯,我突然在黃家文的眼裡發現了一棵無限真摯的心靈,黃家文捧起我的臉說:"烏珍,就這樣決定吧,就讓我們用這樣的方式永遠地在一起吧!"我看見黃家文的眼裡潮濕的時候,我已經決定了我一生中最為失敗和錯誤的一件事情:從此以後,同黃家文永遠地在一起,讓我們動盪不安的靈肉結合在一起,讓我們所擁有的兩隻疲憊不安的隊伍結合在一起。
1936年冬日,一個沉鬱的時刻,我選擇這個時刻,是因為我獨自一個人已經無法承受那種孤單的影子,就這樣,我帶著黃家文的一支軍隊開始上山了,我沒有絲毫的猶豫,當黃家文站在那片潮濕陰冷的原始森林中捧住我的頭時,我已經被一個偽裝出來的真摯所罩住了。一根繩子似乎已經牢固地捆住了我的肉身。這必然導致我的失敗以及我的下半生的逃亡生涯。
而在這個圈套之中,我致命的錯誤在於我沉醉在與黃家文的肉慾之中,在那些日子,我們不時地更換地點,策馬奔馳在滇西的各種驛道,我們狂歡著,似乎想在人生的魔路上尋找到彼此的永不分離的證據。一個女人天性中的弱點在這個時刻都被我體現出來了。我似乎想竭盡全力地抓住一個男人的肉體。關於我的陰謀,我的思想,我的狂野、我的惡毒、我的仇恨、我的魔幻劑、我的明媚和陰謀都在那樣的一個時化為烏有。
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所感動並時時刻想把自己奉獻出去的一個錯誤的時刻,使我把黃家文帶到了離巢穴最近的一道峽谷之中,黃家文站在峽谷上的一座懸崖頂上,他披著黑色的風袍,這是冬日的衣裝,我披著紫紅色的披風,這絕對是一種風景,這個短暫的時刻離我遠去之後,當我回憶著這座冬日的峽谷頂時,一遍又一遍地發著咒語,為什麼在那樣一個時刻。當我在崖頂往下看去時,沒有看到我烏珍的無限深淵。
相反,我所看到是漫天飛舞的無限的雲絮,它們猶如我靈魂中尚存下來的一些美麗的飄帶正在飛舞著。人在虛幻之中時會往下飄落,我就是這樣飄落的,帶著黃家文的便衣軍隊抵達了我的巢穴。當我披著紫紅色的披風坐在巢穴的座椅上時,我開始宣佈的時刻無疑已經宣佈了我烏珍的失敗。
在巢穴中擺開了盛大莊嚴的宴席,之前,有兩名兄弟提出異議,否定我與黃家文潰敗軍人的結合,我當即將他們捆綁起來,並宣佈:"這是我烏珍的巢穴,我想怎麼結合就怎麼結合不允許任何人反對我,否定我"在宴席中,我頻頻舉杯,黃家文的隊伍,從山下帶來了酒罐和肥牛羊肉,可以滿足巢穴兄弟們咀嚼的利齒。那些鋒銳的利齒分解著噴香的牛羊肉,從酒罐中像泉水一樣倒在酒缽中的美酒,那些可口的美酒,此時此刻,已經攪亂了巢穴的秩序。
我醉了,我的紫紅披風依然支撐著整座巢穴,我也許是最後一個倒下去的,我倒在了黃家文的肩頭上,在朦朧中我依稀看到了黃家文的臉,那張臉扭動著,直到後來我才明白,當所有人都已經醉倒時,惟有黃家文是清醒的,他後來告訴我一個不醉的理由:"我要你烏珍變成我黃家文的俘虜。所以,我怎麼會醉倒呢?我黃家文是帶著目的和你烏珍上山的,我怎麼會醉倒呢?所有人喝下的都是酒,我喝下的卻是水這就是我不醉的理由。"
在我臥室中,在白爺從前的臥室中,在那個後半夜,我一定像一隻僵蟲,或者像一條冬眠的蛇——已經失去了一隻蟲爬行生存的力量,同時已經失去了一條蛇狡黠、咬噬人的瘋狂。黃家文就在那個後半夜把我輕易地捆綁起來了,我是在黎明前夕感受到肉體上的繩索的。
我說過我嘗失了一條蛇咬噬人的瘋狂,那些該死的酒精使我喪失了毒液,我體內的毒液已經無法噴濺在我敵人的身上。黎明的薄霧——那一層冬天的薄霧從窗外瀰漫進屋——使我感覺到一種不自由,讓我失去自由的是身上的繩子,它嚴密地捆綁的住了我,一塊結實的麻布塞在我嘴裡。
一陣腳步聲從外面傳進來,我終看見了黃家文,他來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說:"烏珍,你現在已經開始清醒了吧,那麼,讓我慢慢地告訴你吧,我沒有和你開玩笑,這是一場由不賭注,我必須捆住你,我必須讓你永遠地失去巢穴,因為我肩負著重任,你必須跟我到省城去一趟,沒有你,就沒法證明我黃家文已經在滇西消滅了匪賊的巢穴,我要把你交給我的上司,惟其這樣,我才會永遠地離開滇西,我的官職才會上升委屈你了,烏珍,跟我到省城去吧!"出現在我面前的黃家文竟然穿著軍裝。我明白了,這是一場虛假的叛逆而已,其目的只是為了活捉我烏珍送到省城去立功。
當兩個士兵押送我出臥室時,我看見昔日重兵把守的巢穴已經變成了由黃家文的軍隊守候,根本看不到我的侍衛們,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在被酒精所熏倒的一夜之間,黃家文已經說服了我的兄弟們,他給他們分發了軍裝軍條,揚言要把他們帶到省城去,帶到更充滿前途和利益的世界上去。黃家文就這樣用一夜的舌頭扇動了沉滯在巢穴中的兄弟們。其實,在暗地裡,兄弟們早已經不滿了,他們希望搭上另外一條新船,到另一個世界去航行。
黃家文的形象當然具有一條新船的魔力,就這樣,在黎明,我剛碰到繩索的疼痛時,我昔日的兄弟們正紛紛脫下舊衣,穿上黃家文的軍裝——等到我睜大雙眼看見他們時,我已經認不出他們到底是誰,一群穿黃軍裝的士兵們站滿了巢穴外的山頭,不知道是迎接著我做他們的俘虜,還是在嘲弄我已經淪為囚徒。
就這樣,白爺的匪穴毀在了我的手上。1936年的冬天寒風凜冽中飄著我身上的黑色的披風,它已經不可能變成一種呼嘯而去的自由的意象,繩索依然強勁有力地捆綁著我,猶如縮小了我的世界,使我四肢及至靈或肉都蜷曲在馬背和繩索上,再也無法伸長和綿延在遼闊的視野裡。此刻,我把胸部緊緊地貼在一匹棗紅馬背上,這曾是我的馬兒,我忘不了它揚蹄時我身心的一束怒放的陰謀之花,它曾經在我胸部熱烈地綻放,曾經給予過我許多陰謀的夢想,如今,棗紅色兒似乎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悲哀和不自由的肉身,所以,它輕柔地揚著蹄,惟恐我的身心受驚。
儘管如此,我力圖掩飾住我失敗和仇恨,我趴在馬背上隨著時間而去,我知道,我不會甘於命運的捉弄,從滇西到省城漫長的旅行之中,我會尋找機遇,因為世上任何命運都可以扭轉。於是,我佯裝昏睡,實際上卻在冥冥之中尋找著縱橫我肉身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