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是我的武器,我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讓姚媽看到她的私生女的處境。
第二件事與黃家文有關系,他被我們擊潰之後,沒有返回驛鎮。我聽說,他的隊伍傷亡很大,如今,正在隱藏在一座大峽谷中療傷。他惱羞成怒地胡亂射擊著野獸和白雲,我的內線人給我捎信說黃家文像一條蟲一樣躺在大峽谷中,忍受著潰敗的灰心喪氣。
我可以暫時忽視黃家文的在場,然而,我卻不可以忽視另一個男人,他就是吳爺的存在。最近以來,吳爺經常外出,我聽說,當然是聽我的男僕說,吳爺好像正在重新組織馬幫,他一次又一次地外出,就是為了在滇西重新恢復昔日的馬幫隊伍的榮耀。吳爺對我透露說:"烏珍,讓我守住一座驛館,短時間還可以,時間長了,我就會感覺到心慌意亂"這些話是在一個黃昏後吳爺和我喝酒後吐露的真言。當然,我希望這是真的,如果吳爺真想放棄驛館的話,我剩下的敵人就是黃家文了。
視一個又一個男人為敵並不是我烏珍的本性,我想使我在男人們之間尋找到敵人的是欲望和命運。欲望驅使著我,不如說肉體的欲望在驅使著我,我想,此時此刻,我比最初想創造一座驛館的姚媽當年一定更加瘋狂。當一個人被瘋狂淹沒的時刻,這個女人已經不會產生愛。
我就是那個已經不會對任何人、任何世界、任何一種風景產生憐憫和愛的女人。因此,我此刻就連吳爺這樣的男人也絕不放過。我開始讓我的貼身男僕秘密地跟隨吳爺。我的目的很清楚,吳爺在外正在滇西騾馬市場購買上好的馬匹,這必然需要大量的黃金。既然吳爺已經破產了,那麼,他哪裡來的黃金呢?這個問題並不簡單,所以,我派了我的貼身男僕,像暗影一樣飄動在吳爺出入的任何一個地方。
黃金啊黃金,我始終覺得我烏珍的黃還不夠多,如果擁有更多的黃金的話,我會在山頂蓋一座更溫暖的巢穴,盡管白爺所建造的巢穴已經很大,然而,我依然感覺到它潮濕陰冷。當貼身侍衛給我送來消息時,我正在干什麼呢?
我正扮演著姚媽從前的角色,我的肉身已經不再接客,我正站在驛館的門口,把年輕的驛妓們拉向帶著肉欲而來的男人的懷抱。我徹底地替代了姚媽,桃花如今已經成為了驛館第一枝花,自從吳爺占據了她的身體之後,她的身份越來越明確,就像的我當年一樣,她正春風得意。
從貼身男僕給我帶來的消息中,我仿佛看見了一座滇西的洞穴。貼身男僕說吳爺朝著一座洞穴走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在洞穴外守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有見吳爺出來。第二天一早,吳爺終於出洞穴了,馬背上增加了一只羊皮口袋。這個消息告訴我,或者正在暗示我,那只羊皮口袋中裝滿的不是酒也不是茶葉,而是黃金。從前,吳爺就是用羊皮口袋裝黃金的。從前,從羊皮口袋中顯露出來的黃金使吳爺身價倍增。
這個消息告訴我,那座山洞中肯定藏有黃金。就這樣,已經破產的吳爺突然之間在我的世界中變得神秘起來了。我還不想去做蠢事,我還不想到洞穴中盜取那批黃金,那個世界對於我來說太小了,如今,我想成為吳爺的同謀者,因為從吳爺身上,我感覺到了命運的不可知。很難想象一個已經徹底破產的吳爺在洞穴中還藏著黃金。我猜想那批黃金也許是在很久以前吳爺秘密地藏起來的,值得追問的是吳爺究竟藏了多少黃金呢?
我撤出了貼身男僕的影子,我不想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太早地制造事端。從吳爺的狀態上展望未來,我感覺到了一個倒在地上的又重新爬起來的男人的形象,也許吳爺是這樣的男人,他決不會輕易失敗的,他又開始重新尋找到了馬幫的影子了。不久,我聽見了吳爺在夢中的呼喚聲,那天晚上,我躺在吳爺的身邊,在經歷了許多女人之後,吳爺還是願意躺在我身邊,正如他所說的一樣:"烏珍,那些女人太年輕了,那些像桃花一樣的女人畢竟太年輕了"他一邊說一邊將頭藏在我雙乳之間,他仿佛尋找到了棲息地,他的雙眼微閉著,他會顯得虛無起來,就像那些風中顫抖的樹枝,他會將一種世界,一種命運離我和他之間的世界展現在我們面前,比如他會說:"烏珍,等我們都衰老時,我希望和你單獨住在金沙江邊的一座小茅屋中,看到炊煙的飄動,就像你的氣息和長發在飄動"置身在這樣夢境的世界是美妙的,我閉上了雙眼,正是這一刻,使我的心胸變得柔軟起來,犰如綠色枝蔓在蕩動。
就這樣,我送走了吳爺,我甚至帶著一種女人的祝福把吳爺送到馬幫路上。那是一條綿延出去的道路,從1936年冬天的荊棘中我已經感覺了召喚,歷險生活對吳爺的召喚。所以,他固執地在冬天出發,他有兩個理由:冬天是萬物沉寂的時刻,已經失去了馬幫的吳爺因此想在冬天魔練自己的意志;冬天也是馬幫商人們的冬眠期,趁著這冬眠極早地出發,就可能尋找到良好的機遇。當吳爺轉過身來注視我的那一時刻,我的眼睛變得潮濕起來,這種久違的潮濕又開始在我的世界蕩起了一種細細的漪漣。
我沒想到,吳爺離開之後一場意想不到的事端等待我去處理。桃花突然躺下去,她是因為一場嘔吐躺倒的。當我趕到她的臥室中時,她突然從床上掙扎起來,對我說:"烏珍姐,我已經不再想見到我母親了,如果母親知道我這樣,她一定會很痛苦的,所以,別再安排我與母親見面,好嗎?"我點點頭,她告訴我症狀說,難受得厲害,就想嘔吐,就想吃酸東西。
我凝視著桃花的臉,那張臉在痙攣著,我突然想起了斑鳩,當斑鳩躺在床上第一次痙攣時,姚媽叫來了郎中,隨後,一場墮胎術開始了,那只是開始,斑鳩的叫喚聲當時曾經淹沒了驛館的喧嘩之聲。後來鴿子同樣地經歷了一場墮胎術——從而顯露出姚媽的慘無人性。而此刻,我猜想,桃花一定是懷孕了,所以,我悄悄地請來了郎中,這是一個年輕的郎中,他缺少對驛館的了解,而我在事先也沒有叮囑過他,所以,當他的手移動在桃花的脈絡上時,他就驚喜地說:"你懷孕了。"
桃花的臉剎那間緋紅起來,她的聲音突然夢幻般地自言自語:"我一定懷上了吳爺的孩子,我很有可能是懷上了吳爺的孩子我一定要這個孩子哦這真是天意啊我竟然懷上了吳爺的孩子"
姚媽從前所面臨的一個世界突然降臨到我烏珍的面前:這次桃花懷孕是我尚未意料到的,而且如果她真的懷上吳爺的孩子,就會對我的存在造成另一種威脅。即使不是吳爺的孩子,也會對驛館產生影響,如果驛妓們都懷上男人的孩子,那麼,我的驛館就會變成育嬰室了。基於這種不利因素,姚媽早就規定好了她自己的規則:凡是懷孕的驛妓,都必須進行墮胎術。
我知道,對於桃花來說,這個意外的孩子就是她的希望所在,就像當年的鴿子,哦,談到鴿子——我對她已經夠人性了。我把她攜帶在我左右,仿佛是我的影子,實際上她的存在隨時在提醒我回到過去,因為只有回到過去,才會讓我充滿了仇恨。鴿子沒事時就幫助我干雜事,比如,洗衣,鴿子甚至變成了我遙化妝師,她正在試圖忘記過去。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所有與驛館、姚媽有關系的任何歷史和蛛絲馬跡似乎都被遺忘症斬斷了,這是一種多麼幸福的狀態啊。
而我此刻已經降臨到了姚媽從前的香料房,它也可以稱為魔幻制作坊,配劑坊,或者罪惡之坊,它的存在可以鞏固驛館的存在,可以使驛館散發出魔力,所以,在所有驛妓中——惟有我烏珍可以繼承這一魔法技術,它源自我肉體中的罪惡術和陰謀術,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與姚媽有許多共同之處,也可以這樣說,姚媽培養了我。
我把幾十種香料配制在一只瓶子裡,經過暗藏的墮胎術的技巧,它就會使桃花失去那孩子。桃花就像當年的斑鳩、鴿子一樣天真,她怎麼能想象到我讓她喝的一種藥劑,會使她失去那個孩子呢?
然而,我必須成為那個殺手——殺死她肚子裡的正在成長的孩子。我必須變幻成當年的姚媽,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姚媽的影子以及我對她的一切回憶,都可以增深我罪惡的勇氣。而且,有一個人的外出,給我增加了時間和空間的有利的時機,這個男人如今正帶著他的馬幫走在路上,他曾經失去了馬幫,他曾經失去過擁有的財富,如今,他每天在穿越叢林、高山和峽谷,而在這裡,一個女人正在受孕期間,這個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要開始墮胎術。
濃郁的藥劑被我親自送到了桃花的房間,她怎麼會拒絕呢?就算桃花姑娘拒絕了世上所有的人關懷,她也決不會拒絕我對她的關懷。因為桃花一直視我為她的恩人,在這一點上,我得感謝虎子,虎子在失語之前並沒有把我的某些內幕告訴桃花。實際上,虎子到底了解我多少內幕我也不知道,不過,在我們有過肉體關系的那些短暫的日子裡,虎子一定從我的行為、以至氣息中感知到了另一個我。
我的另一個自我實際上已經不存在,如果說它存在的話,那是一個詭秘而陰暗的自我——就像現在的我一樣,親自在爐火中熬著藥劑,用香料配制的藥劑,散發出一種苦澀而芬芳的味道,焰火熏出了我的眼淚,它決不是憐憫和善良的淚水。我捧著藥缽來到了桃花的房間時,桃花的雙手正放在她的腹部。我曾經試圖懷孕,然而,很快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懷孕會讓我喪失目標。我的溫柔聲音,就像當年的姚媽,藥缽已經到達了桃花手中,我一陣得意,因為姚媽當年所做的事——我正在做,而且喝下藥劑的正是姚媽的私生女。
毋庸質疑,午夜傳來的痛苦尖叫聲不是來自一個處女的失身,而是來自桃花,一個懷孕的女人所遭遇到的墮胎術的折磨。整個午夜,我都站在窗口,我已囑咐過僕人去守候桃花,在桃花經歷著墮胎術的叫喊聲時,我想逃避。
即使我逃避也難以逃避尖叫聲,盡管如此,我第一次為一個驛妓做了墮胎術,我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痛苦,兩種感情都在燃燒。有好幾天時間我都不想見到桃花的臉,然而,永遠回避看來是不可能的。
我來到桃花的房間,她已經能從床榻上站起來了,1936年的秋天以後的殘冬,我經歷了許多事,作為女人,此刻我的心裡在發怵,然而,我正在訓練姚媽身上的那種特質:即,用偽裝的神態偽裝一切的力量來掩蓋生活的真相。桃花見到我後,突然撲向我懷抱說:"烏珍姐,我的孩子流產了。"她把這一切歸於躺在床上的翻身和一次下床之後的眩暈。她說昨天黑以後,她就感覺到渾身像有火焰在燃燒,於是她在床上毫無規則地翻身,後來又因為口渴下了床,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襲來,差一點撞在牆上——她的下體就開始流血了。
我感到很幸運,天真的桃花竟然沒有想到那只漆黑的藥缽,她忽視了它,是困為她的天真。這使我逃避了她的指責和仇恨。我剛剛沉浸在這種情緒之中,就感覺到了黃家文的部隊進入了驛鎮的腳步聲——在我窗外就有一條路,黃家文部隊可以直接從這條路進入驛鎮。
黃家文像一條喪家狗一樣出現在我窗外,我知道,男人在這樣的時刻就會走到驛館來,何況,這驛館也是黃家文的立足之地。果然,黃昏一到,黃家文來臨了,他依然著軍裝,我從未看見過他脫下過軍裝,也許,這就是黃家文的風格,他一進驛館就奔我房間,事實上,我已經等待他多時,我想去面對面地與黃家文糾纏,我想讓他看到鴿子的存在,黃家文那種已經消失的記憶中——鴿子無疑已經死了。
讓一個死去的人死灰復燃是決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鴿子依然活著。當黃家文敲門時,鴿子正站在我身後幫助我梳頭。黃家文走進來,我能感覺到他像一只喪家狗假裝的尾巴在落地,他一進屋第一句許就問我:"烏珍,吳爺呢?"我說:"我怎麼會看到吳爺呢。"他就這樣看了鴿子一眼,而鴿子也同樣看到了他。
黃家文噓了一口氣,不過,他始終是男人,而且是一名經歷過種種殺戮的男人。他自然不會像姚媽看見鴿子一樣驚叫起來——以為撞見鬼魂了,是的,男人與女人面對死人變成鬼,或者死人又變成活人的狀態完全不一樣。黃家文凝視著鴿子,突然走上前來,用手抬起了鴿子的下巴說:"人人都說你變成了冤魂,人人都傳說你為我變成了冤死鬼,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活人還是鬼魂呀!"
鴿子的下巴驚悸著,顯得無比恐懼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黃家文顫聲說:"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呀烏珍姐,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你告訴我他到底在說什麼?"我冷漠地看著黃家文說:"鴿子已經得了失憶症,他對過去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記不得了"我囑咐鴿子回她的房間去休息。鴿子走了,我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鴿子驚慌失措了,她確實顯得跟以往不一樣,目光中似乎藏著什麼東西,然而,我並不介意,因為鴿子畢竟已經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