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的手放在那只皮毛漸涼的野兔身體上,我感覺到了心髒已經漸涼,已經失去了跳動。因而我撫摸著那把印度匕首,我知道,我相信用它來結束白爺的生命一點問題也沒有。然而,我卻不能疏忽大意,我決不可能失敗,所以,幾天以來,我一直研究著白爺心髒的位置,有時候我甚至用滿懷溫情的擁抱去貼近他的心房。我知道,心髒是一個人身上極其重要的第一器官,如果沒有它,生命也就停止了。如果缺少心跳,當然也就無法證明一個人活著。所以,我的匕首必須插入心髒,弄懂了這個最普遍、簡單也是最為致命的原理之後,現在,我知道,我將在我生命中開始第一次殺戮。
白爺,他的存在激起了我的仇恨和欲望。他贈送給我黃金,那些被我密藏在各種場景中的黃金,表面上被我不屑一顧,實際上卻像鴉片洩入了我的器官,我已經上癮;他展現在傳說中的那一場又一場的殺戮,不僅僅留下了彈片,還留下了血淋淋的傷口,他用蛇咬噬而死的那個青年男子總是我在眼前出現,他在山林中射死的那只野狐狸也在我的眼前跳動,激蕩起我驚悸之後的殺戮的欲望;他給我講過的經歷,雖然只是一些片斷,卻使我看到了白爺的原罪,因此,我既看到了他的巢穴,也看到了他的槍彈子彈擊斃了鮮活的生命,而吳爺送給我這把袖珍的印度匕首卻可以插入我的殺戮圖中去,當白爺借助一團秋日的陽光在懶洋洋地午睡時,我把匕首抽出了銀質的刀鞘,我輕柔的手指准確地握住了匕首,這溫柔的一刀,我知道將開始一次人命的事件,所以,我屏住了呼吸。
把刀插入白爺的心髒之地,只用了兩秒鍾,我看見了白爺在驚悸地掙扎著,那刀子就在白爺的心髒上,我再一次用盡全身的力量往裡捅,我看到了刀鋒舞動著,就這樣,我嗅到了一股血腥味,血液從刀柄下往外噴湧著。
那血液如湧動的噴泉,迅速地彌漫在草窪上,同時也彌漫在我衣裙上,我呆滯而歡快地看著這一切,看著白爺掙扎著,隨即像僵屍一樣再也無法動彈。當二爺來到山窪之中時,我嗅著那些令我惡心的血腥味對二爺堅決地說:"我把他殺了。"二爺驚悸地看著這幕場景,蹲下身去搖晃了一下白爺的頭頸,對我說:"他死了,你真的把他殺了。"二爺突然冷笑一聲說道:"好啊,這真是太好了,他死了"
我的陰謀並沒有因為白爺的死亡而結束,相反,他的死期只是一個開端,這種像風暴般曾經在我胸中孕育過的、戲劇性的場景上演了:我和二爺把白爺帶到了老巫師家裡,在火塘的火焰輝映下,巫師的嘴唇像茄子色,像那種結在我故鄉岡寨山坡上的深茄子。二爺用槍口抵住老巫師的脊背——在之前,我在陰謀的孕育下犯下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我不該使用來自印度的袖珍匕首****白爺的心髒,那道傷口顯然背叛了我的計劃。所以,二爺一見到那道傷口就否定說:"你如果把白爺帶回巢穴,那麼,弟兄們一看到白爺的傷口,那麼我們的計劃必將失敗。"我明白了二爺的用意,就像我曾經設計過的陰謀一樣,我曾經想用槍擊穿白爺的胸膛,然而,我所面對的卻是一個感染了惡瘡的白爺,一個被毒瘡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白爺,一個御下了武器在這遠離了山寨療傷的白爺。
我犯下的錯誤使白爺身上留下了刀傷而不是槍傷,所以,二爺想出了一個彌補傷口的主意,讓老巫師來愈合這傷口,所以,在二爺槍口的威逼之下,已經老邁的巫師雪白色的胡須在火塘邊微微地顫抖著。
老巫師用了一個夜晚把白爺的傷口彌補好了,他使用了裝在幾十只木缽上的粉沫,那些嗆人的粉沫,又讓我想起了姚媽的花粉,那些源自滇西叢林中的著名的花粉——為姚媽提供和准備好了魔幻劑。當老巫師的粉沫在火焰和黑暗的空氣中彌散時,我剛打了一個盹,二爺就叫醒了我。二爺有著不可思議的意志,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然而卻看不出他有一絲的疲倦,這正是我所需要的男人的意志。
那傷口已經奇跡般地愈合起來,猶如樹身上的傷口在時間的力量下恢復了原形,然而,老巫師卻只用了一個夜晚讓傷口愈合,這正是老巫師神奇的力量所在啊。盡管如此,還沒有等我思慮,二爺已經擊斃了老巫師,之後,他又擊斃了在外面的六名侍衛。
二爺突然變成了我的心腹,掌握了我的心機,並在幫助我時也幫助了他自己。我知道二爺不會無緣無故地幫助我的,為了實現我們共同的目標,占據巢穴,二爺朝著他的手臂開了一槍,惟其如此,我們自編自演的故事才富有真實性。在以後的日子裡,真實似乎顯得很重要,因為我們所面對的是白爺的巢穴,因而,我們不得不朝自白爺的頭部開了一槍,乳白色的腦漿往外噴湧,溶合在血流之中。
這一槍決定了一個陰謀的演變,我們抵達了巢穴,二爺帶著他手臂上的槍傷出現在所有弟兄們的面前。那傷口血淋淋地呈現在外部,這是二爺圍著白爺制造的殺戮證據。匪賊們圍上來看著白爺的屍體時,二爺正敘述著白爺在奔往療傷路上和黃家文的部隊相遇的細節,二爺那張真實而扭曲的嘴述說著黃家文的子彈擊穿白爺的腦袋,同時六名侍從也被打死,二爺在搏斗中受了傷,匪賊們跪在白爺的靈柩面前,一片哀鳴之聲充斥著我所響往的巢穴。此刻,二爺空然宣布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白爺在臨終時留下遺言,讓他的女人烏珍替代他的位置,因為這也是巢穴當下的規則,男頭目死了,就讓他的女人做頭目,我們沒有任何權利來違背白爺的遺囑,現在,我提議,讓白爺的女人烏珍坐在白爺昔日的位置上來"
幾乎沒有任何人有異議。聽不到任何反對的聲音,就這樣,巢穴的客堂裡飄動著白色的孝布,在白布所環繞下露出我的臉以及我的身體。我就這樣上了台階。來到了那把石椅子面前,我剛坐下,就感覺到胸口一陣灼熱,二爺站在一側,而台階下面,是一張張面孔,他們似乎來不及思忖突如其來的變故,似乎來不及追究白爺的遺囑的真實性,也就是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混亂之中,我腰間已經插上了硬綁綁的手槍,與那把袖珍匕首相比較,槍支更讓我迷戀,因為,為了它——我已經讓我的射擊術與日俱增,我知道我的槍法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我穿一身孝衣,包括我的鞋子、腰帶、發帶、以及胸花。我從頭到腳一身雪白,顯示了我的悲慟力,同時也顯示出了我的莊嚴,我的驛妓之服已經暫時裝在箱子裡,我知道我還需要它,我在未來的某刻,肯定會像復仇一樣需要它。所以來自人世間的飾物都取自我的體溫,我的命運術,因而我無法離開它們。
現在,我從飄拂著孝布和白色的燭光之中緩緩地步下了台階,就這樣,我替代了白爺,接下來,是葬禮。按照舊地的習俗,我們將舉行水葬,一只木筏子從湍急的金沙江中飄來,飄到了我們面前,這就是白爺的木筏子,他將到他該去的地方,到一個人人都會奔赴的地方去。
葬禮儀式開始了,當白爺的遺體被放在木筏上面時,那個主持儀式的禮儀師叫了一聲:"送靈——送靈——",匪賊們站在湍急的金沙江岸邊,一邊撤著松枝,一邊跟隨禮儀師叫喚著:"送靈——送靈。"我站在最湍急的岸邊俯視著在金沙江大峽谷中朝著急流飄蕩而去的大小筏子,一只饑的鷹突然開始盤旋在金沙江的上空,鷹嗅到了死屍的味道,在微風吹拂中,鷹的嗅覺比我們更靈敏,因為它飛翔於空中,憑著嗅覺和眼睛來尋找獵物。
它的食物中一種,當然是腐爛的肉屍體了,所以,我看見那只狂妄的鷹已朝著金沙江水面上漂著的那只木箱直沖而下。我感覺到了一只被饑餓所困住的鷹的力量,它此刻正在瓜分白爺的身體。我似乎已經聽見了那種撕扯聲,以及咀嚼聲。隨即在金沙江的一片湍急的流水之中,木筏沉入了波濤之中去了,而那只鷹卻飛上了空中,嘴裡還銜著一塊肉。
這就是水葬。結束了水葬之後,或者說在之前,我已經准確無誤地坐在那把石椅上,它象征著我的陰謀已經實現。我順理成章地擁有了白爺曾經擁有過的巢穴。此刻,我的四周站滿了男侍衛,我知道除了依賴於白爺的那個偽造的遺囑之外,我還需要穩定的人心。或者說我要讓匪賊們品嘗到世界最實惠的東西。
我想起了那些黃金,首先我想起了懸掛在驛館屋頂上的那箱黃金,以及我和二爺藏在洞穴中的那批黃金,我私下和二爺商量說動用那批黃金的時刻已經到來了。此刻我站在白爺從前的臥室之中,從門口延伸出去的走廊又侍衛看守,只有一個人可以自由進出入我的臥室,他自然就是二爺。在巢穴中的兄弟們看來,這只不過是過去的生活的延續而已,在過去的日子裡,二爺也是這樣,可以很自由地到達白爺的臥室,所以,過去的生活富有節奏地向前延續著。
當我第一次獨自來到白爺的臥室時,我有一種不合時宜的感覺,仿佛牆上地下都是晃動著白爺的影子,仿佛白爺在跟隨我的影子。不斷地在追問我為什麼在暗殺了他。我甚至時時有一種置入無底深淵的感覺,然而我知道,時間會使我的心靈變得堅硬起來。
毫無疑問,我殺死的第一個人是白爺,這陰暗的舉動已經銘刻在我個人的歷史之中。誰都無法幫助我抹去。而且除掉白爺的那種快感始終索繞著我。二爺溜進了白爺從前的臥室,他用力地摟緊我說:"這是我們的巢穴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我回過頭去輕聲說::"松開手,我還披著孝衣,你沒有見到我披著白布孝衣嗎?"我是在提醒二爺,現在還不是我和他赤裸裸的合歡的時刻,也不是暴露我和他同謀關系的時刻,這是一個對我來說關鍵的時刻,我必須為白爺穿孝衣,穿完孝衣的日子以後——才為此證明白爺所留下遺囑的可靠性,因為我已經發現了,巢穴中的男人們正用疑惑和猜測的雙眼觀望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用溫柔的語言使二爺退出了臥室,這是我施展的詭計,如果我們想合歡,我們可以騎馬到那座長滿仙人球和荊棘的洞穴中去,那裡既鋪滿了松枝還藏著我們的黃金。不錯,我想到了黃金,想到了被我們藏在洞穴中的黃金,被二爺用陰謀掠奪的那批黃金,被我藏在驛館的黃金,被姚媽一次又一次貪婪地占為己有的黃金,被男僕們的手一次又一掠走的黃金此刻,我雙眼明亮,氣息如煙,我必須利用那批黃金贏得我的位置。
此刻,我從二爺的身體中翻身出來,在進入仙人洞穴之前,我又開始了我的密謀。我知道幫助我將密謀進行下去的惟有二爺,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可以抓住的左臂或右臂,一個人只有在可以不失去左臂或右臂的情況下——才能將陰謀進行到底。我此刻的密謀是要讓巢穴中的弟兄們的人心穩定,由此我想到了那批黃金。
我從二爺的身體下翻身而起,二爺也緊隨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