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罪 第15章 偽裝記 (2)
    我藏在樹身上,也許只有我在此刻可以獲得自由,當所有的驛妓們都在與男人們調情時,我卻藏在樹身上,然而,我知道這種自由是短暫的,因為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失去。然而,哪怕讓我的身心體會到一分鍾或一秒鍾的自由,也是一種權利。正因為如此,我才窺視到了一個巨大的詭計:幾個男僕進了斑鳩的臥室,隨即門便被掩上了,就連煤燈也在倏然之間熄滅了,幾分鍾以後,一個男人肩上扛著一只麻袋出了臥室,另外兩個男僕緊跟著朝後門走去。從那一刻開始,斑鳩的門就被鎖上了,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斑鳩就從驛館中消失了。

    之後的一個黃昏,因為再也見不到斑鳩,我把那天晚上的一個男僕帶進了臥室,給了他一些銀兩,他就把斑鳩消失的事告訴了我。這是姚媽一個徹頭徹尾的詭計,她讓男僕們把身染梅毒的斑鳩裝進了一只大麻袋,出了後門,便裝上了一輛牛車朝驛鎮外的丘陵而去,然後把麻袋埋葬在了一只大坑。男僕因為手裡抓住我給他們的銀兩顯得很興奮,在一個驛妓的淫笑面前,在不經意之間就出賣了姚媽,仔細地向我描述著斑鳩被封上了嘴強行地裝入了麻袋的場景,斑鳩一直在麻袋中掙扎不息,盡管如此,斑鳩的雙腳已經被捆住了,上半身已經被捆住,她的肉體整個地被捆住了,只有當斑鳩的身體被拋進那個土坑時,因為動蕩,那塊塞在嘴裡的麻布滑落了出來,斑鳩就在土坑裡呻吟著,叫喚著那個緬甸商人的名字,叫喚著姚媽的名字。

    斑鳩在土坑中惟一的可以想起來的緬甸商人和姚媽的名字恰好是兩個冷漠的名字。而恰恰是這兩個名字給予了她生命的幻想,在死亡降臨前,她仍然幻想這兩個人可以從土坑裡把她的肉身拯救出來。

    幻想終於被一層層塵埃所覆蓋著,斑鳩死於姚媽設置的一場詭計,死於驛鎮外一只土坑,死於緬甸商人給她的肉身帶來的一場梅毒。似乎沒有多少人會問起斑鳩的消失,除了鴿子之外,能夠想起斑鳩的只有我了。當我倚在木欄上朝下望去的時候,斑鳩墜樓落在石榴樹上的情景再一次歷歷再現,死亡又始終在等待著斑鳩,可她這一次並不願意死。

    那個緬甸商人到哪裡去了,他真的能夠給斑鳩帶來一種幻想的現實嗎?如果斑鳩的身體沒有患上該死的梅毒,有一天,緬甸商人會不會把她帶到異域之國的緬甸去,到英國的殖民地緬甸去生活呢?幻想支撐著我們的生活,每個人的幻想都隨同朝暮在上升或下降。

    一個****的軍官隨同他的侍從進入驛館之前,姚媽已經飄然進了我的琴房,這琴房現在似乎只有我占據,更多的驛妓們對撫琴並沒有絲毫的興趣,就連我也是只想用撫琴的方式來打發時光而已。時光像留在那些落下去的旋律之下,自從斑鳩落在那只看不見的土坑之中以後,我的肉身仿佛被凋零的落葉籠罩了一般,激不起任何生機盎然的情緒和熱情。姚媽的手放在我發絲之間,我知道從很早以前我在姚媽面前已經學會了演戲,我回過頭看著姚媽,她笑咪咪地對我說:"軍官馬上就來了,幾天以前,他已經研究過了你的花名冊,他點名要了你你可不能退讓,這是一個時機,他可不是吳爺和白爺,他的軍隊很威嚴,而且說不定他可以帶你走,他可以帶你遠走高飛,你不是總想離開嗎?烏珍,我見過這個軍官,很英武,是從軍官學校畢業的。"

    我沒有拒絕,我迅速返回臥室,所有朝著我的聲名奔赴而來的男人我都沒法拒絕,我知道,面對姚媽這樣的女人,采用拒絕的方式是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何況,我呆在琴房中已經膩了,而且,姚媽剛才的話又升起了我離開驛館的念頭,如果能夠遇上一個男人把我帶出驛館,我又開始幻想這樣的場景了。所以,我上好了妝,目前,我依然保持著足夠的信心:只要我出場,我肯定是驛館上下的第一枝花。這種賣肉身的信心要麼使我顯得驕縱和無知,要麼使我顯得沉重而傷懷,總之,任何一種姿態都會放縱我的欲望。

    人,也許只有像可憐的斑鳩那樣在一只土坑中結束肉身的掙扎和靈性時,欲望才會離開我們。從我上好妝,舞著香帕下樓時,我又一次充滿了一名驛妓的欲望:從我體內上升一種氣息,也許是一種清澈如水的氣息,也許是一種混沌的氣息,我就是要占據驛妓第一枝花的頭銜,如果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無法投身到遼闊無垠的世界之外去,那麼,我烏珍就一定要在這個小舞台上成為主角,我決不罷休,決不可能像可憐的烏斑九那樣被裝在一只麻袋裡去,在氣息未盡時被塵土覆蓋住生命。

    在姚媽的聲音裡,我感受到了一名驛妓的希望之光:只有與男人接觸,才可能尋到掙脫驛館的未來,如果我拒絕去見男人,如果我每天置身在那寂靜、幽暗的琴房之中,就不會有人看見我,就決不會有人來改變我的命運。因此,所有驛館中的女人們維系生活的方式就是每天黃昏舞著香帕,佇立在門口,每個女人都由不習慣開始在習慣之中盡可能地盈轉著身體,盡可能地用風情萬種的姿態勾引男人。

    我叫烏珍,在1930年秋天的黃昏,我開始迎候著第三個男人的時候,我已經不再是1929年春天的膽怯萬分地焦躁不安地在姚媽的訓練之下,剛剛出巢穴的幼妓,我似乎已經經歷了一種生命過程:在我的驛妓生涯之中,利用我的智慧出入於男人之中,此刻,我不再為任何男人保留我肉身的位置。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正像姚媽所說的一樣,任何男人都只是我們生命之中的過客而已。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黃昏像1930年秋天的黃昏一樣,呈現了我的放縱,呈現出我肉欲時的敞開性,我的世界,那個裝滿靈魂的世界從此刻已經離我而去,而取代這個世界的是一名驛妓周身洋溢的媚俗和平庸,這正是進入驛館的男人們所需要的,所以,我就把這個世界盡可能地敞開了。

    秋風中我聽見了馬蹄聲,然後又遠離我而去。此刻,一名青年軍官和他的兩名侍衛進入了驛館。守候在門口的驛妓們突然間蜂擁而上,經過姚媽的調教,一種魔幻似的滲入身心的彌漫,任何女人都無法擺脫驛館中的罪惡,所以,蜂擁而上的驛妓們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每一個都想在牢獄之中尋到救命的稻草和一根葦桿。或者說每個人都想利用女人特有的肉身贏得生命之中一種置換,一種肉欲和肉欲的交換之後,蛻變成貨幣的交換。

    我沒有隨同驛妓們蜂擁而上,我無須蜂擁而上,我的媚態,我在驛館的聲名,我的美貌,我的傳說已經不需我付出蜂擁而上的爭奪權欲。我只要置身在我的位置之上,就會有男人直奔我而來,這使我再一次獲得了一種虛榮的滿足感,如果說多年以前,也就是1929年春天之前,我在讀女子中學的時候,獲得過一種炫耀和虛榮的話,我肯定對那時候的自己下定義說:我是一個帶著熾熱的心追循人生尊嚴的年輕女孩,我是一個愛慕虛榮和熱愛生命的女孩,而此刻,我,另一個烏珍,已經失去了靈魂的女人,我不知道我的靈魂被姚媽放逐到什麼地方去了。

    當青年軍官靠近我時,我沒有任何顫栗,一種職業的習慣已經使我蛻變為玩偶,我縱欲的風情沒有像我預料之中的那樣迅速地燃燒起青年軍官的欲火之情。他用雙手捧起我的面頰看了又看,似乎我的面頰給他帶來了某種片斷似的回憶而已。

    然而,他還是跟我到了臥室,當我給他沏茶時,他就在站在窗口,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穿軍服的****,他的腰上系著金黃色的皮帶,佩帶著手槍,他有些恍惚地因轉過身來,我開始舞著那根香帕,職業的習慣籠罩了我的全身,而他似乎可以抵抗那根香帕的舞動,那種魔幻對他的肉體產生不了欲望嗎?他終於說話了,他說翻開那本驛館的花名冊時,他看到了我的檔案,同時看到了我的照片,許多年之前,他就開始尋找他的妹妹了,他聽說他的妹妹做了妓女,他每每途經妓女院都要去尋找,當他發現我的照片酷似他的妹妹時,便前來會見我。

    無可質疑,我不可能是他的妹妹,當他捧起我的面頰時,已經證實了這一點。他說他對肉體並沒有多大興趣,他每天接觸的戰爭和死亡已經泯滅了他的肉欲之火他說這些話時似乎是在寬慰我,在他的聲音之下,我慢慢地喪失了一名驛妓的風姿,我給他沏茶,聽他傾訴,就這樣,我們到拂曉。

    他叫黃家文,他是惟一地沒有在我肉體中載植陷阱的男人。他不是每天都到驛館,而是隔三叉五來,先是到我的琴房,他似乎對樂器很敏感,包括我在其中無意識地彈錯的某一個音符,似乎他都會提出疑問。他似乎已經漸漸把我當作了他消失了的小妹。也許,這就是他對我肉體沒有興趣的原因。由此,我的身體獲得了肉欲的解放,不知道他如何在姚媽面前獲得了一種條件,只要他來,他就可以任意地攜帶我出驛館的大門,這種條件吳爺和白爺也曾經擁有過,然而,他們是奴役我肉體的伙伴,是為了占有我肉體而來的男性伙伴。

    黃家文帶我出門是為了讓我呼吸到一種空氣,為此,在一個黃昏上升的午夜,當一枚子彈擦過他耳朵時,他迅速地抽出了手槍,他把我推開,推到了一叢樹蔭之下,然後,一陣馬蹄聲逐漸遠去,我看見黃家文尋找到了那枚彈頭,他是幸運的,子彈差一點結束了他的生命。就在那天午夜,當我回到驛館時,我並不知道有一個特殊身份的男人正等待著我,黃家文只把我送到驛館門口就離開了,那枚子彈已經使他感覺到一種呼嘯而來的戰爭。

    然而,我驚魂未定之時,隱藏在我臥室中的男人已經吹滅了我手中的那根已經被我劃燃的火柴,他灼熱地帶著水煙筒的味道使我驚悸地叫了聲白爺。他摟緊我腰肢說:"烏珍,跟我去吧!"還沒有等我說完,他就讓我穿上絲綢披風強行地把我掠出了門。我知道在白爺和我之間,除了那種肉體關系之外,還隱藏著一種關系。

    我無法解釋這種關系,就像無法解釋我為什麼在如此快的節奏之下,在姚媽的目送之下離開,我想,白爺在進我的臥室之前一定見到了姚媽,所有的蛛絲馬跡都難以逃脫姚媽的眼睛。姚媽具備了一個婦女的多種面性,她可以在不同的場景,不同的氣候,不同的味道,不同的情緒之下面對著不同身份的男人,面對男人的時候,她似乎從不氣餒,也從不驕縱,面對男人,她似乎是一種熱烈的、溫暖怡人的利器,可以幫助男人的欲火搜尋到燃燒下去的火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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