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的春天,我和斑鳩和鴿子就這樣落入了姚媽的遠大前程之中,成為了她肉體計劃中的第一批帶有芬芳的,等待綻放的女子。我們被表哥拋在驛館之中,斑鳩起初並不知道她已經被表哥所拋棄了。一個男人拋棄一個女人的時候,幾乎看不出任何預兆,就像當年的姚媽年僅18歲時,滿懷激情地跟著茶葉商人進入上海,滿以為已經尋求到了幸福的永遠歸宿。而讓她措手不及的是一場拋棄,所謂拋棄就是在一個意想不到的環境這中,一個人跟另外一個人的聯系產生了分裂,也就是說捆綁兩者的繩索松開了。我們很難想象,當年僅18歲的姚媽在上海灘上無法尋找到她的茶葉商人時,內心是多麼絕望。
當斑鳩終於意識到表哥已經把她賣給姚媽時,她的第一個反映是目光呆滯,她像失去魂靈一樣把頭埋在一朵烏雲下面,當時,一場春天的大雨即至,一場雷雨就要前來籠罩我們。於是,斑鳩的第二個絕望姿態出現了。她縱身從二樓窗上往下跳去。在一個我們的雙手無法抓住她的時候,縱身往下跳去,已經成為一種慘痛的現實,幸運的是斑鳩落在一棵樹的樹冠上,這是一棵石榴樹,一株綻放花蕾的石榴樹。
所有人都奔跑在庭院中觀看這一奇景:18歲的斑鳩鮮活的身體掛在石榴樹身上,她恰好穿著一身粉紅色的裙裾。自從我們住下來後的第三天,姚媽就讓我們穿上了用絲綢定做的裙裾。這是第一步,姚媽說,以後的日子燦爛如花,她要慢慢地調教或訓練我們的身體。
而此刻,斑鳩的粉紅色的身體如一團艷美的花簇格外醒目地掛在樹身上,而斑鳩的雙手在舞動著。這證明斑鳩希望人救她下來,姚媽讓男僕上樹,男僕是驛館的男人之一,姚媽養著幾十個男人,其目的是為了維持驛館的秩序;另外的目的就是為了控制好我們的神經系統,阻止我們往驛館外奔逃;還有一層意思是為了制造驛館的武力氣氛,姚媽很清楚,她需要女人們為她賣肉體掙錢,她也同樣需要男人們的殘暴為她帶來環境的安寧。
男僕上樹時,我的心懸掛起來了:自從表哥消失之後,自從我確認我已經同所有的女人一樣被賣給了姚媽之後,我的心兒就已經被懸空了,失去了根須和迷失了方向。我恐懼地尋找著逃走的機會,然而,庭院中到處是男人們的手臂在晃動,如果我一旦逃走,他們就會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起來拋在地上。
1929年春天,我站在樹下,男僕上樹時,我希望斑鳩能夠安然無恙地下來,果然,斑鳩沒傷一根毫毛地落在了地上,姚媽走上前來,笑咪咪地拍擊著斑鳩的手臂說:"死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容易。對吧,你就放棄去死的念頭吧,我不會讓你輕易地死去的,我會讓你還有你們很快地嘗試到人世間的快樂和價值。"
斑鳩穿著那套粉紅色的絲綢裙裾,膽怯地站在地下,她的身體仿佛依然在一種往下墜落的速度中下降。不過,她已經進入了一種不容質疑的現實:死確實令人恐懼,而且不是每個人想死就能死去。
那天晚上,姚媽把我們帶到一間巨大的澡室,這是我出生以來看到過的空間最大的澡房,裡面有幾只木浴缸,已經燒好的熱水一一倒在浴缸中,姚媽開始脫衣服,她解開絲綢扣子,囑咐我們道:"沒有什麼害羞的,肉體只不過是一種空氣而已,一種果實和露珠而已,總有一天,它們會因此隨時間而腐爛,當然,果實腐爛得更快一些,露珠的生命則更為短暫,然而,這就是附在我們影子中的肉體,現在,女兒們開始褪下裙子,從今以後,你們將用肉體來決定你們的命運我說的話不知道你聽明白了沒有?還愣著干什麼,我不是已經赤身裸體了嗎?來吧,到木缸的香草中沐浴吧,從今以後,每天你們都要進行這樣的沐浴,每天如此,只有讓你們的身體保持足夠的香草芬香,男人們才肯走近你們記住,我對你們的第一種訓練從此刻已經開始了。
它就是毫無羞恥的,目中無人的脫衣服,先是解開你們的絲綢扣,面對褪下裙子,這時候你們的目光可以深入到男人的骨頭裡去姑娘們,少女們,跟著姚媽,你們會學會你們從前不知道的許多東西,姚媽歷盡滄桑,經歷了常人不能忍受的萬般絕望和恥辱,才回到滇西,姚媽有一種女人的理想,它就是為了讓女人們尋找到命運的帆船,滇西沒有大海,然而,姚媽見到過大海,哦,你們想象不出大海到底有多大,你們無法去想象大海的浩蕩、縹緲和遼闊,當我和一個男人乘船從海上出發,是為了去大上海,你們中的許多人肯定知道大上海意味著什麼,姚媽就是從大上海開始了生命的轉折,姚媽就是在大上海被自己的最心愛的男人拋棄從那一刻起,姚媽就知道了一個真理: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現在,姑娘們,少女們,姚媽的女兒們開始脫衣服吧,把你們的絲綢長裙從胸脯上、大腿上褪下來,我要讓那些裙子從你們的肉體上輕柔地滑落在地,由此,把你們回原為裸體"
絲綢滑落的聲音彌漫在洗澡房中,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們幾十個女孩子到底是誰第一個仿效姚媽讓裙裾從肉體上滑落下來的,總之,當粉紅色的絲綢從我肉體上往下滑落時,我只想快一些躺在屬於我使用的那只木缸之中去,之前,每一只木缸上已經編了號,寫上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就像寫在浴缸中的歷史一樣,已經再劫難逃驛館中的人或事,當我把一絲不掛的身體投入到木缸中時,並沒有顯現出多少端倪,相反,當我把全部的嘩嘩聲從我肉體上結束時,意味著我已經變成姚媽所希望的那種少女的裸體了。
我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姚媽所說的那種恥辱,因為我從小就置身在母親姨媽之間洗澡,我從小就置身在家族似的裸體之中,我根本不知道脫光衣服洗澡與恥辱到底有些什麼關系。也就是說那一刻,我的意識很晶瑩,它還不可能越過這沐浴空間中的木缸,那木缸中的水晶瑩見底,我記不表清楚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躺在木缸中沐浴了。自從跟了表哥出走以後,根本就沒有時間和空間讓我們躺在舒適的木缸中。說到表哥,就在那一時刻,我對他的仇恨並不深,因為在姚媽身邊,我們感受到的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對你身心的全部籠罩,這是一種像母親光環般的籠罩,所以,我們留了下來。而此刻,盡心盡情地忘記一切,投入到一只屬於我們的大木缸之中去,讓姚媽言稱的肉體得到一種休整,我的疲憊是追循未知旅途的勞頓,雖然我年僅18歲,因為懷有一種夢想,開劈一種全所未有的道路,所以,我累了,我團上雙眼,躺在木缸中,從木缸中我感受到了姚媽所說的那種香草,它像從我手指劃破中無意識中灑落的血,它更像石榴花瓣布滿了木缸,因此,我躺在香草之中,這種香味會滲進我的肌膚之中去,不,它會滲入到肉體中去。
姚媽對我們的第二種訓練不知不覺地降臨到了我們身邊:1929年春天的一個黃昏。姚媽召集我們坐在一塊幕布下面,這幕布是突然上升的,它隔在我們中間,姚媽說:"姑娘們,少女們,我的女兒們,既然我們是女人,我就要教會你們怎樣做一個人,這個時刻已經降臨了,你們都已經18歲或者過了18歲,因而,姚媽准備給你們上第二堂課,姚媽已經顧不得了,因為驛館不可能永遠這樣寂靜下去,如果照這樣下去,我們就失去了前景,因此,姚媽准備給你們看一場精彩的表演,每個人都會心慌意亂,然而你們必須准備睜開雙眼,而不是閉上雙眼,因為你們的命運必須從這裡開始。好了,我的話已經說完了。"然後,姚媽就從幕布後消失了。
我們每一個人都開始屏住呼吸地等待著,尤其是我自己,黃昏像一只無形的手在輕柔地觸摸著我的期待,那一刻,我並不知道有什麼異常的、讓我心悸的事端就要在我們眼皮下面發生。直到那塊褐紅色的幕布緩慢之中被一雙手揭開時,我似乎也沒有預感到。
從朦朧的光線中突然恍惚地走出一個男人,我仔細地環顧著四周,以為是驛館的男僕,然而,那形像是模糊的,一個女人出現了,那垂到臀部上的像烏雲逶迤時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男人走上前,抱住了女人,一張床其實早已穩固地放在中央,不過,我現在才發現了床。
床,發出吱啞的聲響,我了解這種響聲,我每夜躺在木床上輾轉反側時床都會發出響聲,我們身體的睡眠當然可以使一張床安心,而一旦我們身體躁動不安時,床也自然會失去穩定性。此刻,我屏住呼吸,我用手握住嘴,在眼前,在幾米之外,在朦朧的黃昏,男人已經抱著女人來到了床上。以往我們生命中被遮擋的私秘就在眼前敞露著,我想轉過身去,或者逃離這種現場,或者用任何一種方式避開這種令我心慌意亂的現實,然而,我環顧四周,發現了我根本就無法逃離出去。
姚媽雇用的男人們站在四周,他們是驛館的侍衛,他們正用他們的身體築起外牆,這一點我早就明白了,就像我明白了我的人生只可能在這裡開始,以後的出路在哪裡我並不知道,我只能靜觀下去,況且,在之前,我和別的姑娘們似乎過著一種與外界毫無關系的生活。我們局限在驛館的大宅院中,我們練琴、吟歌,我拙笨的手翻拂著琴譜,琴師說我雖然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然而,我的手很玲瓏,手指的玲瓏意味著心兒的玲瓏;我們在這庭院後面的後花院中漫步,我們還在大木缸中一次一次地用香草沐浴,表面看上去,這簡直是一種天堂般的生活,所以,我們的身體,那具被粉紅色的絲綢長裙罩住的身體,似乎是馴服的,不會掙扎,囿於驛館的小徑和流水之中的我,雖然感到有些迷惘,卻相信命運會從這裡開始幻變。
我未曾料到一種幻變卻是從一張床上開始:此刻,床已經出現了男人和女人的裸體,他們彼此靠近,他們貼得如此之近的裸體在朦朧光線之中突然開始扭動起來。男人突然趴在了女人的身體之上,我就是在那一刻強行地閉上了眼睛,而就在此刻,一個站在幻影中的男人用一根從朦朧之中伸及過來的手拍擊一下我的肩膀,我明白了,他是讓我睜開雙眼,在這裡,任何人都不能閉上雙眼,回周出現了噓聲,在噓聲中挾裹著從床上發出的一陣又一陣肉欲的縱情聲的尖叫聲。我沒有想到這就是姚媽所言稱的第二課,我環顧四周,希望看到姚媽的影子,她的影子似乎可以解開我的驚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