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這惟一的床上,趴在塵埃中,天亮了,如果我不離開慰安婦的營帳,我有可能會被處死。其形式是活埋,他們可以用任何理由活埋我,因為我是慰安婦名單上的肉體反叛者之一;我是梅毒病患者之一,無論我肉體上到底是油彩還是梅毒斑點,我都必須被活埋,這樣的先例已經太多太多,戰爭不允許我這樣的女人存在。如果我死了,我就可以陪同熾燃去了,菊野子把我帶了出來,難道僅僅是為了讓我親眼目睹中國戀人的死亡嗎?
在他死的前一瞬間,我如果早一點喊叫,他就會聽到我的聲音,那時刻,我的聲音中一定充滿了愛情。然而槍聲響了,響聲湮滅了任何一種聲音,他倒下去了。
我脫下了軍裝,我的肌膚上依然散發著濃郁的油彩味道,我赤裸著身體,重又趴下去,現在我自由了嗎?
惟一自由的是我可以在靜寂中想念熾燃了,淚水溶在了我的下巴,然後再滑落而下,沿著肌膚的油彩滾落而下,滾落在下體上,這洶湧的淚水,集蘊了很長時間的淚水就這樣沿著我肌膚流動著,彷彿要讓我把這一生一世的淚水全部流盡。彷彿想把我的淚水鋪成一條河床,載著我僅存的肉身,在河床上獨自漂泊,我能漂泊到哪裡去,我能漂泊到中國戀人所去的那個地方嗎?
天亮了,天確實已經亮了,第二天早晨的曙色掛在了窗口,這道中國木窗欞,它沒有窗簾,也不需要窗簾懸掛。這個世界也沒有私秘所存在,戰爭,不需要私秘。我起床了,實際上是從木板上爬起來,傳來了敲門聲,我迅速地從箱子中取出了裙裝,穿上,然後門就開了,是士兵給我送來了早餐。
這一定是中國的米粉,只有在總部才可能品嚐到中國人的米粉,在營帳是不可能嘗到地道的中國米粉的。我突然來了胃口,胃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嚅動了,這味道讓我滋生了對中國這片土地的神秘感情。我開始使用中國筷子,在倫敦,熾燃就經常帶我去倫敦橋邊的那家中國餐館,從那時開始我就已經開始使用中國筷子。
筷子,純粹的中國器具,屬於竹籠,品嚐中詩意的存在,此刻憂傷地抵達我嘴唇邊。也許是為了懷念我的中國戀人,我突然把一大碗中國米粉送到了胃中,那嚅動的胃,以此維繫著我的生存和健康。
然後,士兵又來取走了碗筷。
現在,囿於這空間的生活開始了,我站在窗口,朝下望去,幾個士兵在站崗哨,除此之外看不到別人。淚水又一次沿著面頰滾落下來,熾燃,我的中國戀人熾燃在哪裡?我把手伸出去,夠到了一朵掛在窗外的鮮花,那是一種中國爬籐所開出的小花朵,我摘到那朵花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