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逼近了我的視線,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我放棄了跟隨心愛的中國戀人回故鄉,只不過是為了在這個殘破不堪的時間軌跡裡,看到黑暗中的一副擔架,緩緩地向我移近,如同被撕碎的風景移向我懷抱。
他回來了,這就是我捨棄愛情為他駐留的理由。他們將擔架移向我,四個士兵抬著擔架移向了我住的帳篷。我不知道我這一生與擔架上的人所維繫的是一種關係,所以,我留下來,只為了感應他在世間活著時的餘溫。士兵們離開以後,我慢慢地移開了蓋在他身上的軍氈,他的臉露了出來,他竟然還有少許的氣息,哪怕是世間的游絲也還是被我觸到了。
一個年輕的軍官進了帳篷,他把我喚出去,站在帳篷外,他告訴我說,他跟島野君是好友,他們堅守在同一陣地上,之前他就似乎意識到彈片會朝著他的心臟襲來,所以他鄭重的囑咐他朋友,如果他有不側,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都要讓擔架隊把他抬回我身邊,他活著時是我身邊的一道影子,死去以後仍舊是伴隨我活在世間的一種魂靈。現在,島野的朋友把島野交給了我,他又要走了,在夜色中,我甚至都來不及看清楚島野朋友的面龐,這就是戰爭。
戰爭把島野帶到了我身邊。
我拉下了簾布,現在,也許不會有人來打擾我與島野的單獨相聚了。他的心臟已被擊穿,他僅靠一點點游絲般的氣息以及他言說過的愛情的理由前來與我赴約。現在,我坐在他旁邊,他睡在我睡過的床榻上,在這上面,我們承述過性史。而現在,我們平靜地面對面地看著對方,他沒閉上雙眼,他一直在睜大著雙眼,仔細地看著我的臉;現在,我伸出手去,我手上的溫度很灼熱,我能給予他溫度,當然也能給予他某種力量。我的手和他的手終於握在了一起,他的沉默是因為咽喉太乾渴,所以,我用匙餵他一些白糖水,他的舌尖果然開始嚅動起來了。
他大約品嚐到了甜,那是人世間最易被美好的味蕾所接受的味道。然而他還是沒有說話,我們就這樣長久地對視著,他的舌尖大約已經無力了,已經失去訴說的能力,這種能力可以帶來言詞,在任何情況下,言詞所發出的力量,類似磁鐵,可以將世界溶和在一體。
現在,我知道,他的血已經慢慢地滲透了床榻,我一直不敢去面對他傷口間滲出的血,這是因為我已經不斷地遭遇到血暈,不久之前,貞玲身體上的血塊至今還歷歷出現在眼前,關於血味,血腥血色已經太濃烈了,它們頻繁地出現,已經使我從窒息到達眩暈,然後是絕望。
島野的血已經無法堵塞,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堵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