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撕裂靈魂的時刻,我大聲叫出了熾然的名字,然後想撲進他懷抱,熾然卻站在三郎面前,跟他流暢地說著日語,大意是說這個英國女孩有可能受到過什麼驚嚇,有可能攜帶什麼精神病。三郎沉慮了片刻說:"她有可能在夢中見到過你這樣的中國青年",熾然糾正或否定了三郎的想法說:"我可從來沒有夢到過她,從來沒有,她一定是患上了臆想症,在戰亂中,很多婦女人都會患上臆想症,這並不奇怪。"三郎讓他看我正在繪製中的地圖時,熾然說:"我並不知道通往中國的道路,儘管我的父輩都是中國人,因為我在幼年時就到歐洲去了,我先在日本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才去了歐洲。所以我會說漢語、日語和英語。"三郎說:"你是從總部來的翻譯,對於我們來說,你的身份很重要,因為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就會進入中國。"
在兩個男人對話時,我確實已經感覺到自己正在發瘋,彷彿真的已經患上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飽受戰亂之苦的婦女性們所患上的臆想症狀,因為近在身邊的戀人竟然不認識我,把我排斥在他生活之外,而且,我所迷戀的中國青年竟然做了侵略他國家的翻譯,也可以說是中國漢奸。他們很快就可以離開帳篷,而且我感覺到,熾然想離開的念頭是如此地強烈,他幾乎不看我的臉龐,也沒有感覺到我離他已經很近的顫慄聲;我似乎已經在他的記憶中遺忘,或者說他在戰亂中已經患上了全世界普遍患的遺忘症。這樣一來,我似乎可以平息住那種靈魂的分裂:既然在他眼裡,我是一個患上臆想症的英國女人,那麼,在我看來,他彷彿也是一個身患遺忘症的中國青年。
懷著這種悲憫之情和仁慈的理解力,我接受了這種殘酷的現實。目送著他們的消失,我不知道,在熾然消失的這些日子裡,他經歷了一些什麼樣的生活?他一定經歷了我看不見的、難以想像的折磨,否則,他就不可能患上遺忘症。從那一刻開始,我每時每刻都想離熾然近一些,儘管在一座營區,人們相隔卻如此遙遠——這是一段可怕而充滿夢魘的距離,因為從那一刻開始,我的帳篷移植到了慰安婦的區域,外面有士兵日夜堅守著。這樣一來,我就看不見熾然的存在了,事實上,熾然從來不出現在我眼前,惟一出現過的一次也是跟隨著三郎。在這個世界上,我似乎已經失去了面見熾然的機緣。然而,三郎卻可以隨時走到營帳來,他來,顯然是為了那幅地圖,他似乎所有的熱情都已經傾注到地圖上——因為日軍面臨著撤離開這座小鎮,尋找到通往中國的道路。我握住彩筆,最早繪製這幅地圖時,我就在大膽地使用著彩色筆,因為最早的記憶源自身體的感受力:當熾然伸出手指在我裸露的脊背上,繪製出從緬甸通往中國的道路時,我已經感覺到了那是一種繽紛燦爛的觸鬚。
中國是一個已經被我的靈魂所承載和收藏的國度,所以,現在,我願意為它繪製出那張身體中的地圖,我畫得很慢,三郎在我繪製出的圖像之中突然感悟到什麼,噢,也許是一條道路,他笑了,如果不在戰爭時期,他的微笑是多麼地神秘啊。然而,戰爭扭曲了他的微笑,使我看到的只是蛻變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