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春找個沒人的地方,展開皺巴巴的紙張,只見「通知」開頭寫道:「凡居住在芙蓉路老街的住戶,必須於我公司規定的拆遷期內,即7月31日前來我公司辦理拆遷手續事宜。」
接著話鋒一轉,「通知」說道:「對於抗拒本通知,拒不搬遷者,原毛紡織廠職工王某就是你們的榜樣。」李曉春迅速在頭腦裡搜索著這個紡織廠職工的信息,王某?是出車禍的那個?還是……他一時也沒理出頭緒,繼續往下看時,只見:「對於2010年8月15日後仍繼續居住,賴著不走,對抗指示,拒絕搬遷的釘子戶,本公司將為每位住戶贈送一份禮品。」
李曉春注意到,在「通知」左下方的白色膠帶上還殘留著粘貼過子彈的暗黃色痕跡。右邊落款是濱河建龍房地產有限公司,居然還蓋著公章!
「真是反了!這還有王法沒有?」李曉春憤然把通知和子彈都塞進了自己的褲子口袋——揣著這粒子彈回會場是不可能了,再叫武警給搜出來,想瞞都瞞不住了。若不是這樣,他倒真想衝回會場,把那個穿得人模狗樣,正在裡面跟那些個地產大佬頻頻舉杯的李倉浩揪出來,當面質問個明白。
離開環亞大酒店,李曉春和小夏開著車在芙蓉路老街上轉了一圈,遠遠地看見沒搬走的老街坊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氣氛很是緊張。正準備下車看看,只見吳廣富叼著根煙,慢悠悠地晃到梁宅門口的大土坡上喊道:「老街坊們,不是我吳廣富誇口,就這一顆破子彈能嚇得跑我?大風大浪都沒能把我怎麼樣,局子裡吃兩天牢飯,我還沒把本錢賺回來呢!有本事讓他們請老子吃頓花生米?老子還不信了!」
街坊們有笑的,也有不屑一顧的,當然更有那贊成、叫好的。
李曉春很詫異,回頭問小夏:「上次見他被抓走了,什麼時候放回來的?」
小夏說:「這個吳潑皮,我也是奇怪得很。上次的事,他第二天就被放出來了,聽說是很爽快地賠了醫藥費……按道理說,他家的經濟條件,也不是說賠就賠得了的。現在都在傳,說他家其實很有背景。」
李曉春詫異道:「有背景怎麼早不知道?你們的工作都是怎麼做的?」
小夏很委屈地說:「有背景怎麼會過成這樣啊?再說他家以前都準備簽字了,我們根本沒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不知道最近怎麼突然攀上了關係,高調成這樣。」
那吳廣富在坡上晃晃,見沒幾個人對他的話感興趣,溜躂著去找人下棋了,李曉春一直惦記著梁宅的態度,先探探他的口氣,其他人家就比較好談了。
梁家今天靜悄悄的,年輕人都上班去了,只有老梁在院裡抽煙。
「梁師傅,我來看你了!」李曉春一進院門,就熱情地和梁師傅打招呼,老梁點點頭,算是回應。然後依然是悶著頭,吧嗒吧嗒地吸著他的老煙斗。
「梁師傅,最近是不是又有鬧心的事?」李曉春見狀,揀了個挨著老梁的小石凳子坐下了,並不提子彈威脅之類的事,只是關切地望著這個貌不驚人的退休老漢。
「哎!都是這房子鬧的,你說這麼好的房子,值多少錢?住著好好的,為什麼就拆了啊?」
曉春忙安撫道:「老爺子,這個拆了,還能蓋更好的呢!您要是捨不得老街坊,可以回遷,他們好多人都回遷呢,過幾年就回來了。」
老漢這才抬起頭,用他渾濁的雙眼望著曉春:「我還能有幾年?我也想聽我那幾個兄弟的話,多換幾個錢,留給孩子們。可是你看看這院子,我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上百年啦,我從生下來就在這院子裡玩,要是我的孫子還能在這捉蛐蛐、蕩鞦韆,那不是比關在『火柴盒子』裡強多了?」
曉春見老人動了感情,也不好再說,忙轉移話題:「是啊,沒見到子涔和她的男朋友呢,他們上哪去了?」
「哎,現在的年輕人啊,又上那個什麼『紐帶英文』找那些外國人練外語去了,都想出國,出去有什麼好?我看就咱們老祖宗的玩意好!」梁老頭說到這兒,略覺得愧疚,扭頭向曉春說,「別笑話我,我沒什麼文化,也沒那麼多想頭。我就是喜歡看著自己一家人守著老宅,歡歡喜喜地過日子。過去那日子有滋有味的,為什麼現在沒人喜歡這老宅子了?」老漢說完又使勁地吸吸手裡已經沒有火星子的煙斗,咂吧咂吧嘴,又悶頭歎起氣來。
曉春的眼前又浮現出市委書記剛才在富麗堂皇的環亞大酒店裡指點江山的情景:「濱河將通過10年的努力,在15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建設起一個現代化的國際性城市!新城的建設需要至少超過1萬億的投資。我們希望濱河新城能夠像上海浦東新區和天津濱海新區那樣,上升到國家戰略的層面……」
書記描繪的藍圖是那麼美好,剛才還令自己熱血沸騰、激情澎湃。可是現在,坐在這個上百年的老宅子裡,和古人一樣,在午後暖陽下,靜靜地聽著一個老者回憶童年,曉春又覺得,那種緩慢而溫暖的記憶更加深沉。他一時竟恍惚起來,原來準備了一肚子勸慰老梁的話,這時候都像空氣一樣,瀰漫在古宅的每一個角落裡。只可意會,已無法言傳。
小夏奔波了一下午,到處去收集拆遷戶的反饋意見,到了天已擦黑,還是沒見李曉春,只好打聽著也來了梁宅。見李曉春陪老人坐著天南海北地嘮些無關緊要的家常,也不知道主任這裡出了什麼事,只好遠遠地站在院子外頭,向李曉春招手。
「主任,我都查了一圈,都說沒看見是誰貼的這個通知。但是大家反映了很多問題,都是關於那個李什麼浩的,總而言之,就是民怨極大。」小夏連珠炮似的說著,恨不能把下午聽來的那些「故事」都說給主任聽。
「嗯,叫他明天一早到我辦公室來!」李曉春這下是真生了這個開發商的氣。不過李曉春是很多年後才想明白,如果他當時就一口氣徹底查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那麼之後的很多大事就不可能發生,他的人生或許也將大有不同。很多事必須當機立斷,否則就要夜長夢多。
(李倉浩當夜查到是拆遷辦老劉搞的事,背地裡與他對好了口供。並且盡量暫緩拆遷,此是後話。)
第二天一早,李曉春剛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還沒來得及泡上第一杯茶,門口就傳來禮貌的敲門聲。沒等他說話,虛掩的門就已經被人推開,穿著一身鴕色休閒套裝的李倉浩笑容可掬地大步走進了李曉春的辦公室。
「李大主任,我來請罪了!」李倉浩笑著拉開李曉春對面的椅子,舒展而又得體地坐在了李曉春的對面,這更讓李曉春氣不打一處來。他鐵青著臉,裝作看報表的樣子,沒有搭理眼前這個在濱河市叱吒風雲的「大老闆」。
見李曉春這個表情,李倉浩立即收起了滿臉的笑容,在椅子上挺直了腰,端正而又非常嚴肅地說道:「我是為昨天的事來的,子彈恐嚇的事,我昨晚就聽說了,開了一晚上的會,在公司徹查。現在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件事情絕對不是我們公司任何一個人指使的,相反,縱觀這個事件,我才是唯一的受害人!」
「你?」李曉春被這套說辭打蒙了。他想了一個晚上要如何不留情面地訓斥眼前這個人,可是,他來了,居然不打防守戰,卻先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的正面進攻?
李曉春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副儒雅的模樣,雙眼雖不大,但卻無比真誠地望著自己,堅定而溫和。
「真是怪事一籮筐,你怎麼就成了受害者?」李曉春突然開始對對面的這個男人感興趣了。
「你看,誰都知道我迫切地想完成核心地塊的拆遷,早一天開工,早一天賺錢。可是真要做那些下三濫的事,我怎麼兩年前不做,非要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做?」
李倉浩的開場白讓李曉春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想,你幹的那些下三濫的事還少啊?
「兄弟,你先別笑。」李倉浩這種開發商是最會看人下菜碟的,見李曉春的敵意消退了一點兒,馬上跟他套上了近乎,「你看咱們五百年前也是一家,我說話也就直接一點。以前咱們這個事情也不太受關注,真幹點壞事,把事情解決了,我付出的機會成本也不會太大。要是我真是那樣的人,這塊地恐怕早就蓋完了,只怕我這會兒正數錢數得手發軟呢!」說到這兒,他停下來觀察李曉春的反應,看他不置可否,繼續說道:「可是現在,尤其是昨天,咱們本地的媒體就不說了,你說連全國的大媒體都來了,我敢那麼大膽子嗎?你借我倆膽,我也不敢啊!」
這話正戳在李曉春心窩子上,昨天著急就是因為怕媒體,尤其那些有影響力的大媒體知道,看著眼前文質彬彬的李倉浩,他的心裡也開始打鼓了:「按說這個人也不像是沒文化的土匪頭子,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從恐嚇信中獲益呢?」
李倉浩像是看透了李曉春的心事:「其實,弄這麼個東西,對我真的是沒有一點好處。本來開發商在老百姓心目當中已經不是什麼好東西了,我得罪他們,他們只能更恨我,說不定還要獅子大開口,訛我一筆呢。再說了,我們是運作了十幾年的正規公司,哪有去敲詐還要留下姓名,蓋上公章的呢?」
這個問題徹底把李曉春給問醒了。是啊?自己怎麼頭腦這麼簡單?哪有敲詐信上蓋公章的呢?想到這兒,他故做鎮定地問:「那你報警了沒有?」
李倉浩笑道:「不僅我報了,老街上的拆遷戶也報了,我現在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不過,我相信政府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送走了李倉浩,李曉春一上午都沒出辦公室。他要整理一下思緒,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裡,從來也沒有碰到過這麼多複雜的人和事,那些拆遷戶的眼淚與潑皮;那些既牟利於民又貢獻於民的利益集團……相比較而言,複雜的藍圖,現在在他看來是世界上最簡潔,也最真實的東西。一就是一,對就是對,而現在,他面對的一切幾乎都沒有了對和錯,真和假。
子彈的事並沒有捅出大婁子,相反,為了這個事,樊主任還親自打了個電話來「表揚」了李曉春,不為了別的,就是「處理及時、顧全大局」之類的。所以雖說這個事最終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但老百姓最大的特點就是善忘,只要當時沒出大問題,很快也就被人們遺忘了。
相比較而言,那天的「國際新城研討會」倒是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焦點。研討會之後,「指揮部」又特意召開了一個總結會,吳市長對大家的工作都給予了高度的評價,然後,他的話題一轉,特別提出省投資促進局黨委書記郭濤的一段話值得大家深思:「郭書記說,現在提出世界城市的口號,就是說經過改革開放,30多年的發展,中國的綜合國力到達了一定的程度,中國已經有底氣能夠成為引領世界潮流的城市,以前是我們向世界接軌,現在是世界向我們靠攏!這是何等的氣勢啊?這話的背後又透露出怎樣的玄機啊,同志們?」
一席話說得大家交頭接耳起來,說老實話,李曉春在會場裡光顧著激情澎湃了,壓根就沒聽到這麼重要的「指示」,只記得郭書記曾經說過這麼一個例子,意思是說過去幾個月他去了好幾個國家和地區,雖然每年郭書記都會去美國,但今年的印象特別不一樣。因為每次去都會帶國內的幹部們去著名的第五大道這樣的地區去參觀學習,唯獨今年有一個很明顯的變化——第五大道進去門一拉開,周邊的世界頂級的奢侈品店都是用中文問候的,說「您好!」郭書記說,以前是從來沒有碰到過的,而且有中文的導購。可以說中國先富起來的人的購買力已經對全世界的經濟格局,特別是奢侈品構成了一個很強的影響力。
從沒出過國的李曉春這才知道,中國人在全世界的地位確實是不一樣了。
「郭書記幾次提到了北京在建設世界城市上的成功經驗,尤其是舉辦了奧運會這樣的盛事,北京的發展真是日新月異啊,咱們沒時間去第五大道考察,看樣子要組織一下,去北京考察考察!多學習一些經驗!」吳市長的總結性發言啟發了大家,看大家都在交頭接耳,國土局的陳彩萍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這個主意是不錯,不過目前新城建設千頭萬緒,咱們這些當家人,怕是都走不開吧?」樊主任最知道現在正是吃緊的時候,沒工夫組織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事。
「我看不要組織大規模的學習和考察,各部門對口組織一些考察,去兄弟部門學習一些經驗還是好的。」江副市長見意見不統一,立刻巧妙地化解矛盾,並且把話題引向下一個實質性的內容。
吳市長讚許地點了一下頭,因為這一向是他們工作中形成的默契。
一周之後,李曉春就接到了國土局的電話,邀請他一起去北京考察,雖說是一萬個不想去,不過陳局長的潑辣作風他是知道的,再說換換腦子也許真能提高效率呢。